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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埋骨之地02

  李鳳扆的手指掠過「窫窳」的脊背——


  桑國雪引頸就戮,萬分渴盼李鳳扆能在這個時候置他於死地,那種慘淡的情緒彷彿要破膚而出,觸指可及。


  但李鳳扆也同時能感受到「窫窳」的軀殼非常虛弱,它毫無傳說中隨時能置人於死地的兇殘暴戾,勉強保持著一個柔軟的軀殼——這就是窫窳復甦時的狀態。和應龍復甦時的狀態一樣,它們維持在臨死之時的模樣,所以對「食物」萬分渴望——那種渴望就像是即將窒息的人渴求一口氧氣,是完全控制不住的生存慾望。


  所以血脈中有異獸復甦的人開始攻擊人類,寄生於人類,希冀從人類身上獲取微弱的生機——那就是所謂的「精魄」,洪荒異獸以「精魄」為食——那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只有活物才有。


  而曼兌似乎正是集它們所需求的「精魄」之大成。


  短暫的思慮一閃而過,李鳳扆的手指已經摸索到了桑國雪的後頸,輕輕一點,窫窳應手倒下。


  此時李鳳扆面前躺著三個人,三個人都昏迷不醒,半山腰上還有個狀若殭屍的唐草薇,饒是萬變不離其宗,始終波瀾不驚的李鳳扆,也有些哭笑不得。


  剛才和桑國雪在冰川裂隙深處找了很久,李鳳扆對裂隙的記憶並不清晰,而他們一直沒有找到紫黑色的圓形巨石,所以無法確定當年墜落之處是否當真就在此處。而正在探尋裂隙的過程中,他們越走越深,裂隙越來越寬,彷彿這裡並不是一條裂隙,而是一個通道。


  四周的冰牆反射著幽暗的藍光,彷彿有千萬個光點在閃爍,前面是一片黑暗,似乎深入山體。冰川通道並不只有一條,中間有一條比較寬敞,四周還有一些細小的通道,就彷彿山頂上的冰川宮殿搬到了地下似的。


  但這些裂隙又似乎與眾不同。


  它們有些圓,即使彷彿經過了千萬年的扭曲變形,冰川形成的過程非常緩慢,形狀也非常牢固,所以有些冰面還能看得出它最初是圓的。


  剛才李鳳扆不及多想,就被桑國雪的突然狂化嚇了一跳,現在三個人橫躺在地上,一切安靜之後,回思剛才觸目所見的參天巨木曼兌的幻影,他突然有所頓悟——樹。


  這冰川下的裂隙和風雨巷咖啡館下的暗道一樣,是樹根形成的通道。


  不死樹就在這裡。


  只是它同樣已經死去,徒留下令人驚嘆的巨大根系的形狀,在冰川尚未形成的漫長時間裡,根系深扎在昆崙山巔。而後天地驟變,冰川期到來,千萬年的冰雪逐漸覆蓋了昆崙山巔,冰雪下的大樹逐漸死去,最終留下的,只有這些巨大的冰裂隙。


  但即使是這顆已死的不死樹,它也是不死樹。


  當年的唐草薇很可能是從不死樹的遺迹里找到了不死樹果,也許在哪些地方——它還有?或者是——不死樹果沒有了,不死樹說不定留下了其他的東西,沒有果實,那麼樹根可以嗎?李鳳扆在心中沉吟,沈方和桑國雪被他打暈,他並不是特別在意這兩人的狀況。


  平心而論——這世上能令他心緒波動的人很少。


  他在意的是能不能在這昆崙山巔尋找到能救回唐草薇的東西。


  思索了一會兒,李鳳扆先在雪坡上挖了一個半圓的坑洞,將顧綠章等三人放入坑洞,並用睡袋仔細包好,以防受寒。隨即又從雪坡上的裂隙一躍而下,往下探尋。


  他並沒有發現,剛才顧綠章滴落在地上的血……緩緩地變淡,隨後消失不見。


  李鳳扆離開沒多久,顧綠章緩慢的眨了眨眼睛,清醒了過來。


  她陷入了曼兌的記憶,但並不是對發生的事渾然不覺。


  她只是不能動,因為她以為自己是一棵樹。


  可是……她並不是一棵樹。


  她獃獃的看著昏迷不醒的沈方和桑國雪,輕輕地將自己蜷縮起來,慢慢的移到距離他們有點遠的角落裡。


  她……沒有想過,自己對沈方和國雪的吸引力,在於她是食物。


  並不是……她有什麼好。


  她恍惚記起……也有一些別人在她酒店門口徘徊,他們受到她的吸引,有人說聞到好的味道。


  她摸了摸肩頭的傷,鮮血淋漓,國雪究竟是有多……渴求……才咬得下這麼兇狠的一口?即使……即使她能明白,即使國雪不是真心實意的、完完全全的愛她,他也不會真心想要這樣咬她……這隻能說明國雪非常痛苦,他非常需要自己這個……食物。


  可能……沈方也是一樣。


  他緊跟著自己,迷茫又掙扎,卻無法離開,大概也是從血脈中聞到了「食物」的氣味。


  食物。


  顧綠章緊緊抱著自己,瑟瑟發抖,她是食物。


  全……全世界都是天敵。


  她一直不自信,李鳳扆的話一直深深的刻在她心裡。他說「你想說什麼?顧綠章只愛你——只愛你一個人,絕不可能和別人『情深意重』?是不是?如果她什麼也沒有做,桑菟之為什麼願意捨身?是他大愛天下?是他善良過人?或是他逞強自負?」


  他又說「他喝了草薇的血,抵擋不住顧綠章的吸引,卻明知道她愛的是你——所以才願意為你們兩個而死。顧綠章身上一定有吸引異獸的秘密,異獸的血脈越是強大,吸引力就越強。首當其衝的是你,其次是喝了草薇的血的桑菟之,然後是被女腸寄生過的沈方——」


  這是她的死穴,她的不自信,她的迷茫和動搖,都源自於不相信桑國雪的情深意重來源於「顧綠章」而不是別的什麼。


  可是現實比一切想象都可怕,她是他們的食物,他們的愛護和守候,也許來自於等候食物成熟的耐心。


  她真是太蠢了,她是一棵樹,除了食物,她還能是什麼?

  顧綠章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手蒼白如舊,彷彿和去年的、前年的手並沒有什麼不同。她回想自己短短的「一生」,從有記憶的年紀開始,她就是別人交口稱讚的好孩子,她從來沒遭遇過什麼不幸,既沒有貧窮過,也沒有艱辛過。她又回想桑國雪被木法雨寄生的時刻——他將自己關在門裡,用盡了理智仍然不能阻止窫窳的本能,去攻擊了人類。


  所以「他們」,如果沒有獲得「食物」,即使受制於人類的理性,也很有可能狂化。就像沈方——他毫無所覺,所以在受到刺激的時候突然狂化,他本人甚至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更談不上以人性抵抗獸性。


  所以從作為「必須的食物」的這個層面來說,也許平淡無奇的她是食物……那真是太好了。


  而作為「食物」,她想……不需再去反反覆復的猜想國雪是不是真的愛她,也許他真的只是受「食物」的氣息吸引,誤以為深愛著她——才是剛好。如此我們毋須痛苦掙扎或相互指責,讓他前往他心裡一直計劃和期待的未來,讓我安分守己的粉身碎骨,才是剛好。


  我無意用食物的氣息喬裝打扮來哄騙你的愛。


  你也不必再自欺欺人以深情款款來彰顯你的獨佔欲。


  我想了那麼久……傷心了那麼久……李鳳扆的眼睛是一把刀,我以前不知道為什麼很怕他——現在我終於明白——我知道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真相,而我恨他。


  我即恨他、又怕他。


  她也沒有注意到,自己滴落的血正在緩緩變淡,隨後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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