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崑崙之墟04
「怎……怎麼突然雪崩了?」沈方抹著滿臉的雪塵,驚魂未定,「難道是我們挖洞挖得太深了?」他們在冰川頂上挖了一個巨大的深坑,也說不上那道冰裂隙是因為這個深坑產生的,還是因為桑國雪在下面拉扯那隻獸爪產生的。
桑國雪搖了搖頭,他緩緩恢復成人形,將手裡的獸爪放在了岩石上,「我在下面發現了這個。」
這是一隻長達六十厘米的獸爪的殘片,上面有清晰的黑白雙色長毛,時間久遠,毛色黯淡,但仍然看得出這隻巨獸生前全身披毛的華麗模樣。
「這是什麼?」沈方被那隻殭屍爪子嚇了一跳,「猛獁象嗎?」
「不是,這可能是一隻真實的『天神』的冰屍。」桑國雪說,「非常輕,它的身體結構和現在的生物不一樣。」他將那塊冰凍的獸爪放在沈方手裡,「幾乎感覺不到什麼。」
那塊換算成豬蹄至少也二十斤的獸爪拿在沈方手裡,沈方驚奇的發現,這東西像一大塊棉花糖或泡沫,是輕飄飄的,但是十分堅韌,倒也沒有容易損壞的感覺。
一塊強化泡沫?
「窫窳的原身是人首蛇身,體積非常龐大,但它卻能在雲上滑行。」桑國雪說,「它們的身體結構如果是這種成分,能在雲上滑行就不奇怪。」
李鳳扆回過身來,也墊了墊那塊殘肢,頗覺奇怪。他自然也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輕飄飄的生物,沉吟了一下,「想必就如魚在水中一般,此類生物在空中沉浮自如,可能腹中存在氣囊。」
桑國雪點了點頭,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天神」們體型都極其龐大,卻能遨遊於空中,宛若飛行。「這和『魚婦』截然不同,魚婦非常沉重,是蛋白質結構的生物。」
「人類也是蛋白質結構的生物。」李鳳扆說,「我們和『天神』是完全的異種,無怪彼此相爭,互為死敵。」
這是物種之爭,是戰爭,適者生存,敗者消亡。
「為什麼好像從來沒聽科學家發現過這種生物的殘骸?」沈方疑惑的看著這隻爪子,「這東西也不是不能保存下來,這不就保存得好好的嗎?如果有人研究這個,豈不是世紀大發現?」他開始想給張靈波打電話了,張靈波要是看見這隻獸爪,一定會癲狂的。
「它在溶解。」顧綠章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隻獸爪,「融化在……空氣中……」
諾大的獸爪就在幾人的目光中緩緩地……化為一縷一縷的黑白色煙狀物,李鳳扆用手指一撫那些煙霧,觸手柔軟,卻仍然挽留不住,消散在空氣中。
這是一種奇異而又令人畏懼的現象。
獸爪就像一截引燃的線香,在空氣中化為煙霧,但它也並非全然化為煙霧,有些燒焦的部分、還有些仍然被碎冰包裹的部分,溶解的程度不高,留下了奇形怪狀的殘渣。
但看到這些殘渣,無論如何也不會令人聯想到它來自一隻能翱翔天空的巨獸。它們就像一些燒毀的陶土或崩碎的怪石,像一把砂礫。
「它們和空氣差不多輕,屍體還會溶解在空氣中。」顧綠章說,「像大海里的某些生物,死亡以後溶解在水裡。」她想了半天,「好像有一些海蜇之類的生物,是會融化的,它們的身體百分之九十是水——也就是說這種生命,身體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空氣,所以才會這麼輕,還會溶解。」
「它們肯定有很獨特的細胞結構!」沈方說,「剛才看呆了,忘記給這個東西留照片和視頻!要是張老師得到這個標本一定很高興!說不定能研究出中華文明的超級大發現呢!」
桑國雪緊皺著眉頭,目不轉睛的看著李鳳扆掌心的幾片「殘渣」,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超輕的身體結構,寄託於人類血脈的非生非死的幻影,瀕臨死狀的應龍……可解釋的和不可解釋的現象同時存在著,他能夠理解當年的窫窳如何在雲上恣意滑行,卻不能理解自己如何在窫窳與人類之間彼此轉換。
李鳳扆輕輕地將幾片微小的殘渣倒進了紙袋裡,桑國雪突然伸出手來,李鳳扆看了他一眼,將紙袋遞給了他。桑國雪將殘渣收好,放進自己的背包,突然說,「它們密度不高,生長一定很迅速,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空氣,說明它們的生長很可能就像……」
「吹氣球一樣。」顧綠章輕聲說。
桑國雪蒼白的臉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是。」
生長像吹氣球一樣的生物,可以潛伏於人類的血脈之中,可以與人類互換體型,而成為非真非幻的形態。
「雪山都崩了,可是還是沒有看到不死樹。」沈方蹲在紫黑色岩石上發愁了,「是不是我們找的崑崙之墟錯了?它其實不在這裡?」
「昆崙山就在這裡。」顧綠章輕聲說,「沒有錯。只是當年這裡好像遭遇過一場流星雨。」她看見了國雪一直存在擔憂的眼神突然發亮,像少年時那般熠熠生輝,突然間身體中好像灌入了一絲活力,變得願意多說兩句話。
「流星雨?」桑國雪敏銳的抓住了她的話尾,這和他剛才俯瞰地形所得的印象相符,「你得到了曼兌的全部記憶嗎?」
「不。」顧綠章低聲說,剛才那一點活力從她的呼吸中散去,她又開始覺得恍惚和茫然,「我只記得這座山,這座山和山上的白雪,無論多少年都是這樣……它幾乎沒變,直到有一天,天上掉下許多火球……」
她的記憶並不清晰——大概作為一棵「樹」,植物的記憶總是緩慢而斷續的。
天上掉下來許多火球,有的很大,有的很小。
明亮的光焰在整個天空中閃爍,一直持續了很久。
她看見應龍蜿蜒而上,看見許多如窫窳那般的人首蛇身的巨獸游向同一個地方……有些能飛的生物也都向著東方的一個角落飛去。
太陽崩裂。
化為了萬千火球。
天空燃燒成了一堆蒼白的烈焰,但在最明亮的地方,似乎……有著什麼。
最明亮之處,一個隱約的黑斑。
往那裡去的巨獸無一歸來,她並沒有看見任何更加奇怪的景象,只是偶爾……天空中會飄落下幾片羽毛。
蒼白的天空持續了很久,然後日夜輪迴緩緩恢復,昆崙山巔重新積雪,只是山的形狀遭受了重創,山腰出現了很多深坑。
後來它們成了湖。
她再也沒有見過任何一隻熟悉的生物。
桑國雪聽著她這斷斷續續的描述,其中有些部分顯然是缺失了,比如說那個藏匿在天空中的「黑斑」出現之前和湮滅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失蹤的不死樹、三珠樹、玗琪樹等等是怎麼失蹤的?不死樹又是怎麼斷的?包括曼兌本身又是怎樣化入了人類的血脈?
但這不要緊,重要的是當年的確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災難,災難源自天空——那會不會是人類神話中所記載的「女媧補天」的原型?天空中出現了異變,吸引了能飛行的生物,而後它們……滅絕了。
而流星雨毀滅了大地,不能飛行的……也滅絕了。
這是小行星撞地球嗎?恐龍也是這樣滅絕的嗎?會是和恐龍滅絕同一場災難嗎?
桑國雪認為並不是。
當然首先恐龍並沒有滅絕,它們變成了雞和鴨子,鴯鶓和鴕鳥。但洪荒異獸的的確確是滅絕了,小行星撞地球可能毀滅絕大多數恐龍,至少留下了雞和鴨子,鴯鶓和鴕鳥;卻不可能完全抹殺洪荒異獸,不留絲毫活口。
在曼兌記憶中的那場災難,除了是冰冷的自然災害之外,還有一些……並不自然的地方。
沈方在旁邊驚奇的聽顧綠章的描述,「黑斑?不會是太陽黑子吧?」
他們都知道那並不可能真的是太陽黑子,太陽黑子是太陽表面上溫度較低的地方形成的黑斑,並不是某種可以抵達地球的恐怖現象。能伴隨著大量流星雨而出現的,會是什麼呢?
更大的隕石?
但隕石怎麼能停留在空中,並不落下?
李鳳扆閉目不語,沈方在一邊胡亂猜測,桑國雪在心中將沈方的猜測一一反駁,卻也不說話。顧綠章低頭站在紫黑色岩石上,過了一會兒,她輕輕地「呀」了一聲,「這是……」
她突然將手放在了紫黑色岩石上,「這是一塊流星。」
桑國雪和李鳳扆睜開眼睛,沈方大吃一驚,大家一起看著腳下不起眼的巨大石頭,「這是一顆隕石?」
「這是……這是……」顧綠章喃喃的說,「不,這是流星之中……掉下來的……」她抱住頭,表情狼狽,「我記不起來是什麼……我有時候看不清……」
桑國雪立刻把她抱進了懷裡,安撫著揉著她的額頭,「那不是你的記憶,曼兌……只是一棵樹。」
一棵即使是生存了數萬年的樹也不可能理解當年發生了什麼。但看這顆「流星之中掉下來的巨石」,就可以想象當年像這樣的巨石或碎片定是和火球一起漫天飛舞,導致了巨大的災難。即使是聖木曼兌也在這場災難中遭受了重創,更何況區區不死樹。
即使是當年不死族偷走不死樹后留下了種子或樹苗,現在也不可能找到。
他們與能拯救唐草薇的不死樹果相隔了數萬年的光陰。
「綠章。」一直沒有說話,兀自沉思的李鳳扆叫了她的名字,「數萬年前,天空降下了火球,摧毀了一切,但如果自此之後,『一切』就沒有了後續,不死樹就不會存在——洪荒巨獸和曼兌就不會在人類的血脈中復甦。」他的想法顯然和桑國雪不謀而合,「這其中一定還有更多的隱秘,我們的先祖一定參與了其中的某一部分。這些事草薇一定知道,但是……」
但是唐草薇仍然堅持昆崙山有不死樹果。
李鳳扆睜眼之後,目光澄澈,「草薇知道發生過什麼,他的真身被禁錮在『金縷玉衣』的陣法之中,他以傀儡之身輾轉於人間,在幾百年的時間裡,他根本沒有嘗試去取回自己的身體。但在七十年前,他卻來了一趟昆崙山,從山中挖出了我和柯常亭……他救活了我,放棄了柯常亭。」李鳳扆微微一頓,「又過七十年,柯常亭卻具有了應龍的血脈。」
桑國雪略帶疑惑的看著他,顧綠章也怔怔的抬起頭來,滿臉迷茫。
沈方更不知道李鳳扆為什麼突然說起這些,這些他們之前分析過無數次了,關於謎一樣的真身、關於神秘莫測的傀儡和唐草薇來昆崙山的理由。
「唐草薇的真身沒有傀儡的記憶。」李鳳扆的聲音非常柔和,甚至比他平時說話更溫和,「他一復甦……就告訴我們昆崙山有不死樹果,不死樹果可以救他……」
顧綠章突然頓悟了,臉色瞬間慘白如死。
桑國雪在看見了顧綠章臉色驟變之後,跟著醒悟——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循環,臉色跟著蒼白。
只有沈方莫名其妙,「怎麼了?」
「風雨巷裡的唐草薇……一直到油盡燈枯,也沒有告訴我們……昆崙山有不死樹果。」李鳳扆輕聲說,「他從來沒有說過有任何東西可以救他。」
這代表什麼呢?
這說明了什麼呢?
這……這……
「草薇……已經去過了昆崙山。」李鳳扆說,「真身並不知道,他已經去過了昆崙山。我們猜過了很多種草薇去昆崙山的理由,我們以為他去找傀儡子,以為他去找自己的傀儡,以為他去旅遊,去救人……但其實,他應該是去找不死樹果。」李鳳扆露出一個苦澀的微笑,聲音那麼溫柔,彷彿突然間……明白了自己曾擁有過更好的東西,「最後……最後他什麼也沒找到,帶回來一個我——而今天,我們再也找不到不死樹果了。」
桑國雪駭然的目光釘在李鳳扆臉上。
顧綠章的臉色更加灰敗不堪。
沈方脫口而出,「什麼?」
「我……就是那枚找不到的不死樹果。」李鳳扆說,「七十年前,風雨巷裡的不死樹早就死了,瀕臨衰竭的唐草薇前往昆崙山尋找不死樹果挽救自己的真身,但他救活了一個我,沒有帶回不死樹果。他告訴我他使用了某種不死族的神術,並因此而衰弱,我居然從未懷疑過。」他的目中似淚似笑,「我從未相信過素不相識的人……竟會捨身救我。我相信他另有計劃更甚於相信他捨身救我。」
「不不不……不……」顧綠章狂亂的搖著頭,她像從一個噩夢掉入了另一個更深的噩夢,反而令她驚恐著醒來,「不該是這樣的,怎麼能是這樣?這只是你的猜測——這只是——一種更新的猜測——草薇不會這樣傻,草薇不會這樣……他怎麼能這樣?他看起來就像特別討厭我們……」
「是啊,他看起來並不喜歡我們。」李鳳扆說,「他真是個糟糕的先祖。」
「不不不,不死樹果……不死樹……」顧綠章狂亂的搖著頭看著他,「不死樹……不可能只有一個果實,他在哪裡救活的你?你……你們當時摔進了哪條裂縫?我們去看看,說不定——說不定那裡還有沒有找到的果實!」
李鳳扆自從模模糊糊感覺到唐草薇究竟搞砸了什麼之後,就一直在微妙的自我厭棄中,突然顧綠章這一句話提醒了他。
他還有一些新的想法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在顧綠章這句話之後,順理成章的想法脫口而出,「應龍——我和柯常亭摔入了一條非常長的冰中裂隙,裡面一片漆黑,當時我受了重傷,但摔下去的時候還沒有死,那是一個一線天模樣的冰峽谷,柯常亭照顧了我幾天……他……嘗試用他的血供應我,只是沒有成功。」他說起自己當年的劫難毫無觸動,彷彿那是別人的苦難,「大約三日之後我便死去,對當時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記得冰中峽谷,到處都是一片藍光。」
這世上幾乎所有的大型冰川裂隙里都是一片藍光,那最多只能說明李鳳扆和柯常亭並不是摔進了極深的地下,無法說明具體在哪裡——更何況昆崙山上到處都是冰川。
「但後來,柯常亭血脈之中,竟有應龍復甦。」李鳳扆說,他看了一眼桑國雪的背包,桑國雪曾經把冰川中那隻獸爪的殘渣收入了背包,「我相信在柯常亭活著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何為應龍。我們摔入的那片雪山冰縫到處都是藍光,只有我們盤踞的那一小塊地方是岩石——和這塊『流星中掉下的石頭』很像。」
「流星中掉下的石頭……」顧綠章恍惚了一下,她又彷彿陷入了幻覺——是的——她一直在看見的是曼兌的記憶。
她看見天空中劃過成千上萬的火球,有許多石頭從火球中掉落,砸在山頭上、冰川中、白雪中……那些石頭有些是紫黑色的,有些是青藍色的,有些是焦黑的……有的大、有的小……
像……不計其數的補天之石。
女媧以五彩石補天。
那就是剩下的補天之石嗎?
伴隨著熊熊燃燒的熾烈的火,除了橫飛的五彩石,還有燃燒著的羽毛……隨烈火和風而來,片片燃燒的飛羽……
衝天而去的巨獸們並沒有回來。
墜天的是火球和巨石,還有如花凋零的火羽。
那是……
那是……
顧綠章驟然清醒,驀然抬起頭來,曼兌的記憶還在她眼前浮動,她卻看懂了曼兌沒有理解的真相——「這些流星——這些著火的流星——是它們的骸骨!」突然之間,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流了出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但悲傷像從千萬年前湧來,傷心得不能自已,「我居然一直沒有看懂,它們衝天而去,它們沒有回來……我以為天上掉了火球,我以為……那些是流星……」她撫摸著腳下的岩石,「這是應龍的骸骨,是它燃燒后的模樣,它從高空墜落……」
諾大的應龍,如連綿的山巒,它從高空墜落,化為了萬千火球。火球撞入崑崙山脈,形成了湖泊和裂隙,而李鳳扆和柯常亭當年正是摔入了其中一個裂隙,坐在了應龍的骸骨上。
而其他不同顏色、不同大小的火球和岩石,定是其他巨獸的骸骨。
就如那隻小小的虎爪,煙消雲散之後,剩下如砂礫般的殘渣。
李鳳扆死後,柯常亭不知道出於什麼機緣,令應龍的骸骨混入了他的血脈——李鳳扆猜測那與他試圖放血給他喝有關,總而言之,在柯常亭死前,應龍的骸骨混入了他的血脈。這可能就是為什麼千年後唐草薇挖出了兩具屍體,救活了李鳳扆而放棄了柯常亭,他看見了應龍復甦的未來。
而那未來並不適合於當代人類。
但也正如顧綠章所說的,如果當年唐草薇在尋找不死樹果的過程中發現了李鳳扆,而用不死樹果救活了他,那麼遍尋不見的不死樹很可能真的沒有消失。
它就在那條冰裂隙附近!
不管它到底還有沒有果實,到底還在不在那裡,他們都必須找到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