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泑澤
當顧綠章帶著幾個大學反饋給她的鳥類資料,以及《山海經》、《水經注》等書到達小桑的院子的時候,桑國雪正站在院子里,看沈方彈琴。
桑菟之留下了一台鋼琴,他在的時候,經常邊彈邊唱,而後掩目而笑。
沈方並不會彈琴,他面前放了一本簡譜,他按著上面的「12345……」彈著一首最簡單的歌,「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
這簡直是顧綠章聽過的最簡單的曲子了,沈方彈得七零八落,卻清楚的提醒著她,院子的主人已經更換,再沒有原來的他了。
桑國雪站在鋼琴邊,背脊挺得那麼直,彷彿再緊繃一點他的脊柱就會碎裂。他的側臉那麼好看,彷彿世界上最勇敢的光,都在他的臉上閃爍。
「你發現了什麼?」沈方抬起頭來,滿臉迷茫,「我聽張博士說他可能發現了一種什麼鳥,叫做鸑鷟。」
「我發現了草薇收集的那些羽毛里,大部分是水鳥的羽毛。」顧綠章說,「那說明他至少在有很多水鳥的地方待過,而很多水鳥,就意味著有湖泊或沼澤。」
桑國雪微微閉眼,他已經把自己所剩無多的記憶翻看了一遍,「窫窳的領域,有幾十座山峰,十幾條河流,生長著許多奇怪的生物,有的吃了可以治病,有的吃了可以解毒,有蔥、韭菜、桃樹、李樹等等……」
聽起來是個資源豐富,水草豐美的地方。顧綠章對自己的推測更有把握,「有十幾條河流,那有沒有湖泊?」
「有一片湖泊在領域西側。」桑國雪說,「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從天空中看下去,它是藍色的……深藍色。」
「那是泑澤。」顧綠章說,「窫窳的領域在泑澤的東邊,我猜草薇的部族居住在泑澤周圍,他們為了窫窳領域內的資源,由西向東入侵。」她打開了一張古老的山海經地圖,那是後人根據《山海經》的描述繪畫的,但因為《山海經》本身描述不精確和殘缺,地圖的可靠性並不強,「你看這裡是『泑澤』,你所說的河流和山脈可能在這裡,而從這裡過去不遠有一座山叫少咸山,那就是窫窳被複活之後,化身凶獸所棲息的地方,正好都在這個範圍內。」
「泑澤是什麼?」沈方迷惑不解,「你怎麼知道這些鳥都來自泑澤?說不定它們隨便來自哪條河流什麼的,也說不定草薇就是有收集鳥毛的癖好,這些說不定是他幾萬年的收藏呢!」
「鍾商大學和中華大學的老師給了我很詳盡的分析。」顧綠章打開那些材料,「這些鳥類羽毛保存的現狀完好,但是年代都一樣久遠,老師們用儀器計算出年代在萬年以上,他們認為儀器出現了誤差。」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你們……你們不要忘了草薇殺了窫窳以後,他被綁在山上服刑,不知道被綁了多久。距離他被綁的那座山最近的,就是群鳥聚集的泑澤。」
的確,形形色色的羽毛,臨近刑罰地點的湖泊以及另一個「罪犯」所在的少咸山,這絕非巧合。貳負與唐草薇擊殺窫窳的地方就在此附近,唐草薇的部族一定離此不遠。
「更何況報告里提到的這些鳥。」顧綠章認真的說,「我每一種都認真查過了。」她推出了一本《中國鳥類大全》,「能認得出來的我都查過了,它們有些是涉禽、有些是水禽,數量很多,還有一些鸕鶿和魚鷹,甚至還有一些類似潛水鳥的古禽的羽翼。說明這片水域不是一條河流或簡單的湖泊,它擁有多種多樣的環境,水深處很深,能讓大型潛水鳥類下去捕食。」
桑國雪幾乎要被她這認真又自信的光輝所淹沒,追隨在他身後的少女在成長,被迫著成長,因為他們無法給予她更多幫助,而她是如此心焦於謎團的答案。她執著於挽救失去的人,為此她廢寢忘食,全神投入,以至於熠熠生輝。
他作為擁有窫窳記憶的人,不能分辨記憶中的地點,卻要依靠她的分析尋覓到窫窳的領域,這讓他羞愧又驕傲——因為比起顧綠章,比起李鳳扆,他對唐草薇的感情並不深,又因為「窫窳」的影響,內心深處對唐草薇仍然抱有敵意,那是殺死他的兇手……即使過了數萬年,記憶早已殘缺不全,他也無法忘記死亡和復活的痛苦。
那都是唐草薇給予他的。
「我覺得很有道理。」沈方說,「可是泑澤是什麼地方?雲夢澤嗎?」
「泑澤是羅布泊。」顧綠章露出了一絲苦笑,「羅布泊的水早在樓蘭古國滅亡的時候就幹了。」
桑國雪和沈方面面相覷——如果是一片湖泊,那還可以以旅行的名義去尋找線索,但羅布泊……羅布泊是一片死亡之地。
有哪家家長會同意自己的孩子前往羅布泊?
桑國雪臉色慎重,如果是羅布泊,意味著只有他和李鳳扆有能力前往尋找唐草薇的真身。
「我們再過一個月就放寒假了。」沈方嘗試著想辦法,「今年寒假有三個星期的假期,也許可以想個辦法。我們可以說去新疆旅遊,去天山什麼的……」
「你覺得你爸媽會讓你去嗎?」顧綠章心情低落,「如果是去香港,那當然可以去,可是去天山……即使他們同意你去,也很可能說他們要和你一起去。」
沈方沮喪的縮回了頭,顧綠章說的是大實話。
如果有家長同行,他們根本不可能改道去羅布泊。
「你們不去。」桑國雪冷冷的說,「我去。」
「你也去不了。」顧綠章嘆了口氣,「你沒有身份證呢,怎麼坐飛機?」
桑國雪愣了一下。
於是說到頭,能去的人只有一個,竟然是李鳳扆嗎?
「草薇活了那麼長的時間,他製作了三個傀儡在鍾商市,也許他的真身並不在幾萬年前的故地。」顧綠章痛苦的捂著臉,拿著筆敲擊著她看了好幾遍的古籍,「說不定藏在鍾商市附近呢!」
「像唐草薇這種傲慢的生物,」桑國雪說,「如果他操控得了真身,是不會使用傀儡的。」他眨了眨眼睛,「他不像窫窳,他是個人類。何況他做的傀儡和他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如果不是真身出了問題,他怎麼會使用傀儡?」
「但『真身』在哪裡呢?」沈方也非常痛苦的擠壓著自己的臉,戳著自己的太陽穴,好像這樣就會讓頭腦變得更聰明,「對了,國雪,為什麼像『窫窳』啊,『化蛇』啊,『應龍』啊這些怪獸是從人類身上復活的?為什麼草薇不是從人身上復活的?我搞不明白,好好的人怎麼能變成怪獸呢……」
這段時間他看多了某些普通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突然變成了怪獸,令人不寒而慄。
「遠古的『天神』們早就死了,地球的氣候和文明都在更迭。」桑國雪說,「當氣候不再適合巨大的洪荒巨獸生存,它們紛紛死去,與此同時,新的文明在崛起。遠古人類的祖先從『誕生地』而來,由南向北,又由西自東,最終橫掃整個華夏大地,渡過白令海峽,佔領了整個地球。」他眨了眨眼睛,「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和一切能交配的東西交配,食用一切能食用的東西……」
「惡……」沈方聽得要吐了,「你能不能不要用那張冰山臉說這個……」
「數萬年前,人類和其他群居動物的差別並不太大。」桑國雪面無表情,「即使是現在,也免不了有些人的個人行為影響整個種群,艾滋病就是……」
「停!」沈方一點也不想聽這些,「行了,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窫窳當年為什麼對人類這麼嫌棄,換了我我也很嫌棄。」
「遠古人類和『天神』交配,於是產生了帶有『天神』血脈的後代,遠古人類食用『天神』的屍體,於是也產生了帶有『天神』血脈的後代?」顧綠章沉思,「而『天神』的存在方式與現代生物完全不同,它們的基因能在人類體內復活,甚至帶有記憶和思想。」
「它們只要有適合的誘因,就能快速複製,蠶食寄體,最終復活自己。」桑國雪說,「某種程度上,它們像基因中的寄生物。」
不錯,「窫窳」或「化蛇」,都蠶食寄體,不同的是桑國雪消滅了「窫窳」的意志,被「化蛇」寄體的那個人卻被化蛇吞噬殆盡,徹底化為了上古巨獸。
在漫長的歷史中,偶爾也有一些人突然化為非人的傳說。只是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普遍,必定有一個「合適的誘因」促使血脈的蘇醒,那個「誘因」說不定就是早已無法適應生存環境的怪物們仍然能存活於世的原因。
桑國雪、沈方和顧綠章不約而同的想:不管是什麼引發了這一切,都必須消滅它。
地球的文明早已進化,史前文明一去不復返,數萬年前的「神」即使復生,也不可能再次成為王者,它們是一群失意與痛苦的亡靈,仍然沉溺於死亡當時的痛苦,並非真正的復活。
就像窫窳。
就像應龍。
死亡的烙印在它們身上根深蒂固,故而復活的並非是「神」,是「魔」。
「草薇應該知道是什麼復活了它們。」顧綠章突然說,「他活了那麼久,他肯定什麼都知道。」
只有唐草薇是和這些怪物共同生存過的,一切對「天神」或「凶獸」的理解都是想象,只有唐草薇嘴裡說出來的才最接近真相。
「但我們還沒搞清楚他的真身到底在羅布泊還是在哪裡……」沈方快要愁死了,「怎麼辦?去羅布泊嗎?」
「關於唐草薇還有另外一條線索。」桑國雪說,「他們不死族是從崑崙之墟的陸吾那裡得到了不死樹,窫窳對這件事非常憤怒,所以記得非常清楚。」他一字一字的說,「而不死族後來遷徙到了南方海外,在唐草薇被刑罰、窫窳復活失敗之後,他們整族遷徙到了海外。」
「也有一種可能,他的族人帶走了他的真身。」顧綠章思考著,「然後帶去了海外。」她翻著《山海經》,「在這山海經地圖復原圖上有一個不死國,但備註里說這是個黑人的國家。」
唐儷辭膚如白玉,她實在不能相信他的部族居然是一個黑皮膚的部族。
「人類都是從非洲走出來的,」沈方插嘴說,「我看最近的什麼人類基因圖工程,說人類起源於非洲,所以遠古人類都是黑人也沒什麼奇怪的。」他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不會國雪你說的『誕生地』就是指非洲吧?那也太遙遠了……」
桑國雪對遠古人類的記憶都是源自窫窳,窫窳哪裡會知道什麼是非洲?他搖了搖頭,「根據地圖的位置,不死國可能是東南亞的任何一個國家,還有可能是印度洋上的任何一個島國。如果唐草薇的真身被帶走了,那……」
那比羅布泊更不可思議,更無法尋找。
「我覺得草薇肯定還在中國,如果他被帶去了外國,也應該在外國操控傀儡,在外國開咖啡館——生意肯定比在風雨巷好多了。」沈方說,「有什麼道理躲在我們鍾商市呢?鍾商市是這樣微不足道的南方小城。」
「他一定知道一些什麼。」顧綠章低聲說,她想起了自己家庫房裡的幻境,心頭微微發顫,「他留在風雨巷那麼久,一定有理由,只是不肯告訴我們。」她慢慢的說,「他連鳳扆都沒有說。」
當然……在草薇心中,他與我們……即使同樣名為「人類」,也幾乎是全然不同的生物。所以他對我們冷笑、他嘲諷我們、冷淡我們、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們,卻又忍不住拯救我們。她恍惚的想……我們大概都像他的孩子,是不懂事又可憐可愛的東西,所以他不耐煩,卻又真心實意的愛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