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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柯常亭

  化蛇雖然離去,那團濃重的淡藍色雨團仍然在咖啡館頭頂盤旋,在腐蝕性雨水的浸泡下,樓頂的磚縫開始膨脹,隨即碎裂。李鳳扆打開水龍頭,舉起澆花的噴槍,以水沖水,用一種悠然洒掃的姿態將酸水沖洗乾淨,露出千瘡百孔的地面和矮牆。隨即他找出防水漆和白泥修補缺口。


  桑國雪提回來的橙剛剛被李鳳扆榨成了橙汁,而顧絪絪、顧綠章和桑國雪一人一玻璃杯新鮮橙汁,獃獃的站在旁邊看他打掃和收拾屋頂。


  好像一杯橙汁還沒喝完,屋頂已經被修補和整理一新。


  即使頭頂有巨怪盤旋,在李鳳扆這裡似乎也並非大事。


  並沒有什麼比生活本身更值得全心全意。


  「這些小怪物,你打算怎麼處理?」桑國雪那一袋子的小化蛇掛在牆上,它們雖然有四肢和獠牙,會吐出水汽,卻並不厲害,擠擠挨挨的和一窩初生的兔子差不多能耐。


  它們的爪子和獠牙過於細軟,不像真正的野獸。


  李鳳扆塗好了隨後一層防水漆,將工具收拾整齊,「此物蹊蹺,非真非幻。」


  桑國雪捏了捏其中一隻化蛇的頭,「幻影?不是幻影。」手下的化蛇有溫度,有毛絨絨的感覺,絕非簡單的「幻影」能解釋得了。


  李鳳扆凝視著他手下的化蛇幼體,突然微微一笑,「朱雀龍鳳,玄武麒麟都早已死絕,化蛇怎麼可能突然重生?這些東西如果真實存在,那和『木法雨』一樣,必定是托物而生。」


  桑國雪聞言,用力搓了搓手中那隻「化蛇」的頭,只見毛絨絨的細長身體下,隱約可見細小的白色毛根,再一搓,極細小的白毛紛紛脫落。他將那面目醜陋的小怪物抓起來仔細一看,在長舌之間,還有一對長長的門牙來不及變化,這東西的原型昭然若揭,「這個——是小白鼠?」


  李鳳扆頷首,「化蛇早已死絕,但化蛇此物,或許繁衍之道與它物不同——這些細小生物原本並非化蛇,卻受其感應,圍攻而來。」


  顧綠章變了臉色,她看著桑國雪手裡的小怪物——這東西也許曾經是實驗用的小白鼠,而牆上那個袋子里的,也許有些曾經就是下水道里的小老鼠,還有些不知道曾經是別的什麼……


  顧絪絪緊緊的抓著顧綠章,她還沒有想明白,還無法接受這個世界突然變得如此詭異複雜,如此危險可怖。


  「顧夫人,我想了很久,始終感覺這些事情的發生,與顧家綉坊脫不了干係。」李鳳扆說,「在二位失蹤之前,世上雖偶有小怪,卻沒有如此離奇。」他舉手請顧家母女下樓,一樓已被狂風毀壞,他請顧絪絪和顧綠章下到二樓,進入了唐草薇的房間。


  房間里的牌位讓顧絪絪愣了一下,李鳳扆從唐草薇的古董柜子里拿出了一本發黃破損的書卷。


  那是一本版本很早的《山海經》。


  「化蛇、駮、馬腹、硃蛾……」李鳳扆翻開《山海經》,「都是古書里傳說中的異獸,幾千年來,我們沒有找到古書中所寫的世界,但它們的痕迹一直都存在,不知其所來,不知其所失,可謂神秘。而現在……」他指了指樓頂,「顧夫人親眼所見,事情已經不一樣了,從某一日某一時,某一件不可知的事開始,書中物……捲土重來。」


  「可是我家除了丟失一塊陳舊的木片之外,沒有任何異常……」顧絪絪低聲說,頓了一頓,她發了好一會兒呆,緩緩的說,「也……還有一些……以前覺得不重要的事。」


  「什麼事?」桑國雪問。


  「有一些爪痕,有一些花木被啃食。」顧絪絪抱住頭,「我以為是老鼠、貓或者鳥之類的小動物留下的……」她深吸了一口氣,振作起來,「當然,也可能它們就是老鼠和貓留下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到顧家綉坊一行。」李鳳扆說,「我有一些懷疑,顧家一定有特別之處。又因為那特別之處,有人對綠章懷有敵意,剛才顧夫人所見的異獸,正是其中之一。」他的態度端莊自然,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沒有人能夠拒絕。


  顧絪絪果然沒有拒絕,欣然說,「李先生如果願意到家裡查看一下究竟,那再好不過了。」李鳳扆是一位異人,她估量不出他有多大的能耐,但他能保護綠章。


  他能保護綠章,這對一個母親來說,意義非比尋常。


  「那麼明——」李鳳扆的「天」字還沒有說出口,身後窗口驟然明光一閃,哐當一聲脆響,一柄長劍破窗而入,直插背後。


  李鳳扆一個轉身,手腕一轉,那柄長劍到了他的手中,白光刃影在他身周一閃而過。劍刃的寒風自顧絪絪臉上掠過,她聽李鳳扆平靜的接下去說,「——天早上九點,我和國雪到顧家綉坊拜訪。」


  顧綠章死勁拖著嚇呆了的顧絪絪,把她拽到了一邊,桑國雪劃出了一個幾乎是透明的麝月界,將三人籠罩在內。這是桑菟之的能力,他運用得並不熟練,當然——連桑菟之自己都運用得極不熟練。


  破窗而入的人穿著白色衛衣套裝,正是剛才隱沒在化蛇羽翼中的柯常亭,不知道為什麼柯常亭去而復返,放棄了驅使化蛇,突然直接開始對李鳳扆下手。


  比起剛才的試探,柯常亭的攻勢乾淨利落,目標直指李鳳扆右手腕。


  而與此同時,李鳳扆右手微微一麻,「當」的一聲,剛剛奪來的長劍落地。劍柄上塗有某種藥物,柯常亭突然一笑,他右手劍故意被奪,左手所持的短刀徑直砍向李鳳扆的脖子。這一下刀風凌厲,雖不是什麼招式,卻快、准、狠。


  他似是突然決定要將李鳳扆置於死地。


  李鳳扆對這一刀略有幾分意外。


  柯常亭……並不是他的朋友,但也並非如柯常亭自認的那樣,雙方乃是死敵。


  在李鳳扆少年時,有一段時間,將柯常亭視為知己。


  他們曾一起飲酒比劍,渡過一些患難,即使那時候,柯常亭並不知道他是誰。


  在那段時光,柯常亭視他為兄,在許多事和決定上追隨他的腳步——直到——他知道他是唐儷辭的養子。(詳見《千劫眉》)

  知道了他是李鳳扆。


  友情戛然而止。


  恨意蓬勃而出。


  柯常亭的父母死於好雲山一戰,那一戰中死了很多人,成就了唐儷辭的盛名。李鳳扆曾仔細詢問其中究竟哪位俠士姓柯,然而並沒有什麼人記住。柯常亭的父母戰死之時,他只有四歲,不知出了什麼變故,無人收留這位四歲的孤兒,他奇迹般的沒有死,如野草般自行長大,甚至學會了一身武藝。


  他將童年的苦難歸咎於好雲山之戰,而罪魁禍首顯而易見便是唐儷辭,而唐儷辭的養子自也不能原諒。


  此後李鳳扆和柯常亭拔劍相向了很多次,柯常亭武功不弱,李鳳扆手下留情,在李鳳扆墜入雪山之前,他們之間僵持不下,這場恩怨並無結果。


  當然,李鳳扆並未想到柯常亭對他的恨意,能支持他跟著躍下懸崖,只為刺他一劍。


  當年那劍從后心插入,前胸穿出,直透肺臟,如果柯常亭當時手腕一翻,李鳳扆胸中便開上一個透明窟窿,但柯常亭並沒有。


  他們一併摔入深達數丈的白雪之中,雪山崩塌,將他們埋在了數千噸的積雪之下,積雪化為冰川,直至千年之後,唐草薇踏雪而來。


  而現在的柯常亭只是木法雨的寄體,他的目的應該是桑國雪,他對仇恨的處理方式完全不一樣,李鳳扆相信木法雨只是讀取了柯常亭的部分記憶,而並非復活了柯常亭。


  但這一刀劈落,是柯常亭常年練熟的武功。


  「落雁式」。


  當年他曾被這一招劈過很多次。


  李鳳扆心神微微一亂,這一刀掠頸而過,頸上迸出了一絲血痕。


  顧綠章猛地抓緊了桑國雪的手,她從來沒有想過李鳳扆會受傷。桑國雪顯然也有些意外,狹長黝黑的眼眸微微一闔,他忍不住伸出手,兩隻微小的羅羅鳥從手掌的陰影中幻化而出,撲向柯常亭。


  然而李鳳扆頸項受傷,右手中毒,右手腕的珍珠串滑過手指堪堪要跌落地面——倏然之間,他右手食指一曲一彈,一顆珍珠斷線而出,啪的一聲擊中柯常亭的胸口。


  叮噹一陣微響,其餘的珍珠灑落一地。


  而那顆正中柯常亭胸口的珍珠強勁異常,柯常亭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了一絲黑血,探手往胸口一摸,手中鮮血淋漓,還有一小塊暗色的殘片,珍珠不僅僅重創了他的胸口,甚至擊碎了木法雨的心臟!


  柯常亭吐出一大口血,厲聲道,「九重仙境!你——原來你早已練至巔峰!你——一直在戲弄我!一直在戲弄我!」再度吐出一口血,柯常亭臉上的死氣越發濃重,吐出的心臟碎片更多,他嗆咳兩聲,破碎的窗外驟然翻捲入一團濃重潮濕的白霧,將柯常亭捲入其中,隨即竄出窗外消失不見。


  桑國雪召喚出來的兩隻羅羅鳥追隨而去,飛向白霧的方向。


  「你怎麼樣?」麝月界消失,顧綠章往前沖了兩步,忍不住問。


  李鳳扆用左手揉了揉右手腕,微微一笑,他的脖子上還沁著血,這麼恍若無事的微微一笑看起來頗為瘮人。顧綠章本是滿懷擔憂,看他這一笑,卻笑得她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


  這個人心裡……有一個……極寒極冷的空洞,以至於他既不驚懼,也不疼痛,也無風景,也無波瀾。


  「我沒事。」李鳳扆說,「柯常亭不過一具寄體,傷了那顆心,過不了多久,寄體就要崩潰了。」他看了桑國雪一眼,「這幾天他一定不擇手段想奪取你這具軀殼,務必謹慎小心。」


  「如果是為了軀殼,他為什麼先攻擊你?」桑國雪淡淡的問,「寄體本身,也是有感情的。」


  李鳳扆微微一頓。


  桑國雪也是一具寄體。如果國雪仍然保存著自己的意志,為什麼柯常亭就不能呢?也許在即將崩潰的身軀內,同樣也是兩個靈魂。


  「九重仙境——是什麼?」桑國雪抬起眼,目如疾刀,看了李鳳扆一眼。


  顧綠章握住桑國雪的手,是的,她也聽見了。柯常亭說「九重仙境!你竟已練到巔峰。你一直在戲弄我!」木法雨的這具寄體和李鳳扆的過去有關,他了解李鳳扆遠超過現在李鳳扆的這些「朋友們」。


  她渴望自己對朋友能有所幫助,但無論是唐草薇或是李鳳扆,都強大耀目到仿若無缺無暇,金剛不壞。


  「九重仙境……」李鳳扆輕聲說,「是一個秘密。」他轉過身,仍是那個金剛不壞的李鳳扆,顧綠章並不知道李鳳扆這種「金剛不壞」的氣度源遠流長,某種程度上算是家學淵博,根本不是她一個平凡少女能撼動的。


  「就算是秘密,能傷害得了木法雨的能力也不是普通能力。」桑國雪說,「你既然有殺他的能力,為什麼不殺了他?」他凝視著李鳳扆,「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


  李鳳扆想了想,微笑頷首,「正是。」


  桑國雪皺起眉頭,顧綠章輕輕捏了捏他的手,他低頭看時,她也正皺著眉頭。


  「李……李先生。」顧絪絪這才從巨大的驚嚇中恢復過來,「李先生……那……那……」


  李鳳扆擦去了脖子上的微血,仔細的貼上了創口貼,他使用的創口貼還是唐草薇不知道從哪裡弄回來的純手工玫紅色祥雲紋創口貼,顧綠章看著他那截潔白的頸項,幾乎能從中看出一些從唐草薇身上過渡來的艷色。


  他們相處得有些久,就帶著彼此的影子。


  「不必擔心,」李鳳扆抬起右手,右手五指尖上都有一些黑氣在快速消退,「我當年中過同一種毒,早已練成了抗性。柯常亭不足為懼,當前最重要的,還是明日之約。」他對柯常亭突然衝進來砍了他一刀這件事似乎並不在意,「查清顧家綉坊出現的變故,才是解決一切的關鍵。」他看了顧綠章一眼,微微一笑,「說不定,能救回一些……不想失去的人。」


  顧綠章眼神一亮,她的目光直接轉向了桑菟之的牌位。


  桑國雪垂下了視線,緊緊握住了拳頭。


  柯常亭一邊嘔血,一邊往前狂奔。


  他的身體中有另外一種聲音在冷笑,「九重仙境!哈哈哈,九重仙境!他一直在戲弄你,他的修為高深,遠勝於你,卻一直假裝和你不相上下,騙你一直……一直以為只需再努力一點,下回便能獲勝。他騙你多活了這許多年……你這麼多年的痛苦徒勞無益,根本殺不了他——誰也殺不了他!練成九重仙境的天縱奇才,即使是唐儷辭也——」


  「閉嘴!」柯常亭陡然大吼,「走開!」他發狂般的前沖,化蛇的水汽將他卷向郊外某座荒山,他一頭撞在一棵枯死的柿子樹上,格拉一聲,枯樹攔腰折斷,落葉與塵土紛飛。


  那聲音依然存在,依然在冷笑,「他們一家都是裝模作樣的騙子,唐儷辭騙了天下人,李鳳扆也一樣……他們都如此可惡,讓你白白忍受了這麼多年的痛苦,事到如今——你何必苦苦堅守那一點無聊的人性,為什麼不把這具擁有力量的身體完全的交給我呢?」


  它說,「只有我——能殺死李鳳扆。」


  「閉嘴!」柯常亭咆哮,「你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個怪物!你懂什麼?」


  「怪物?」那個「它」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刺耳異常,柯常亭的耳朵突然流出鮮血,只聽它尖聲怪笑,「怪物?你們才是怪物!你們這種擅長欺詐、背叛、裝模作樣、欺善怕惡的小怪物搶走了一切!

  「我生而為人,即使此生報不了父母之仇,也絕不會把身體髮膚交予你這種怪物!」柯常亭怒吼,「從我的身體里——出去——」他的五指插入鮮血淋漓的傷口,試圖將那顆支離破碎的心臟挖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它的笑聲忽遠忽近,陰森可怖,「冥頑不靈的可憐人,哈哈哈……」


  柯常亭的手指深入傷口,觸動了心臟,突然間全身一震,青色死氣遍布全身,隨即往前栽倒,直挺挺的躺在了地上。


  他早就死了一千多年了。


  除去這顆心臟,他只是雪山之下的一具冰屍。


  「冥頑不靈的可憐人。」


  那聲音仍然在,彷彿是昏迷的柯常亭在自言自語,模樣十分古怪,「你擁有強大的能力,卻不願意交給我……李鳳扆學會了什麼九重仙境,但在你強大的血統面前,算得了什麼呢?算得了什麼呢?不過一個學會了邪術的小怪物,怎麼比得上能讓化蛇臣服的血脈……」


  然而聲音扭曲沉悶,在柯常亭的屍身上獰笑,那具已死的軀體仍舊一動不動,絲毫沒有為妖為魔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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