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幻覺
異味咖啡館二樓,唐草薇的房間內。
紅木大床幽深而寂靜,房中點著淡淡的白梨線香,有一點清冷的味兒。
床鋪上並沒有人,平放在床榻上的,是一襲華麗而綉法繁複的長袍。
而在那放置長袍的大床對面,是一個嶄新的牌位。
桑菟之的父親在英國,母親在德國,他遇害之後,父母派遣了代理人和律師過來為他收殮。實際上桑菟之並沒有在中國入葬,據說他的父親和母親為此吵了一架,最終獲勝的母親讓代理人將桑菟之的骨灰帶回了德國。
顧綠章聽過之後,覺得心非常涼,一片冰冷。為她和國雪捨命的桑菟之,鼓起勇氣敢於戰鬥……以至於搏命的桑菟之,他的親人們並不了解。
留下的,是一個桑菟之租了很多年的空院子。
他父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住過的地方在哪裡。
顧綠章為桑菟之刻了一個牌位,放在桑菟之的院子里。
桑國雪曾在那個牌位面前站了一天一夜,嘴唇緊抿,背脊挺直。
最終……他什麼也沒有說。
在那一天一夜裡,桑國雪像經歷了一場無聲無息的淬鍊和磨難,最終浴火重生。
牌位在院子里放了一個星期,要收回院子的房東登門了。
李鳳扆善體人意的將牌位收留在了異味咖啡館里。他知道這個小女孩不可能把陌生人的牌位帶回家,而她又太需要一個寄託,來存放自己無處釋放的感情。
她相信自己深愛著桑國雪,從未變過心。
李鳳扆看在眼裡,只是笑笑,對小女孩和小男孩之間天真單純的所謂「愛情」不置可否,也只有在年少純真,未經太多風雨的時候,對所謂「愛情」還能誠摯得猶如對待信仰。
「駮」死去了。
李鳳扆為紫砂壺澆了一遍滾水,凝視著升騰的茶煙。
「駮」死去了,唐草薇死去了,但木法雨能活著、桑國雪活著、柯常亭暫時活著——連他自己也活著。
這些「死了」與「活著」之間,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唐草薇從來沒有提過關於他自己的事,李鳳扆知道他不是常人,活過了漫長的歲月,雖然喜歡唐裝,卻並不是唐朝人。唐草薇喜歡的改良男式唐裝和唐朝時期真正的唐裝相去甚遠。
在異味咖啡館居住的時間裡,李鳳扆很少見唐草薇使用什麼能力,但他召喚過羅羅鳥,他認識「駮」。駮和羅羅鳥這類神獸早已滅絕,誰能召喚出它們的幻影,誰能認出「駮」的特異之處?
他的恩人,是一個不死人。
究竟因何而能不死?
木法雨與唐草薇有宿怨,似乎有漫長的恩怨。
唐草薇是什麼?而木法雨又是什麼呢?
「他們」的死了和活著,意義與常人不同。
李鳳扆非常清楚,他們身上藏匿著遠古的隱秘,而這個隱秘,與顧綠章或者顧綠章的家有關。他緩緩起身,為桑菟之的牌位續了一炷香。
「格拉」一聲微響,有人推門而入。
進來的人膚色雪白,略顯凌亂的黑髮覆在額頭,凸顯出眼神的堅定和銳利——他是國雪,而非木法雨。
容納了駮與唐草薇力量的國雪恰似一具美妙的傀儡,線條完美,非魔非人,能力出眾,卻又微妙的殘存了一點兒靈魂,非能者不可得之。
他無疑將招來更多禍端。
「鳳扆,」國雪臉上沒有太多表情,當他做學生的時候,平時臉上就沒有什麼表情。「有些事想和你談。」
李鳳扆略一舉手,「坐。」
「我在奇怪的幻覺中,看見了一些事。」國雪並沒有坐,他一開口就直奔主題,「被『麝月界』治療過後,我經常被幻覺干擾,那些東西可能來自木法雨,也可能來自唐草薇。」
「你看見了什麼?」李鳳扆傾聽得很認真,桑國雪遭遇了極多變故,至今仍然保持清醒,已經證明這個少年的內心正在逐漸重建和強大,看他的眼神,李鳳扆相信他已經做出了一些決定,這個時期桑國雪所願意說出口的一切,都值得認真傾聽。
「我看見了兩條大蛇。」國雪的聲音略帶沙啞,「兩條大得驚人、像山一樣的蛇在搏鬥,它們長著類人的頭,發出吼叫,天上地下全是黃沙。」
「人首蛇身?」李鳳扆眉心微蹙,「兩隻人首蛇身的……在搏鬥?」
「對。」國雪回答得很乾脆,「它們好像已經搏鬥了很久,到處是血,身上滿是傷口,在即將兩敗俱傷的時候,有一個人突然出現,殺死了其中一條大蛇。」
「人?」即使對李鳳扆來說,這樣的故事也過於難以置信,「像山一樣大的蛇在搏鬥,而一個人卻將其中一條蛇殺死了?」
「那個人過於微小,」國雪說,「我看不清他的樣子,但他的的確確殺死了我……我看不清他召喚了什麼東西,好像是一陣很長很長的風。」
李鳳扆凝視著國雪,並沒有接話。
國雪並不避諱,坦然承認,「在幻覺中,我覺得我正是其中的一條蛇,非常憤怒……被背叛和欺騙的憤怒充斥全身,讓我發抖。」他伸出手,張開五指,右手五指仍舊在微微顫抖,「我看不清殺死我的人是什麼樣子,與我的形態相比,他太小了,但他可能是一個大巫。」
「大巫是什麼?」李鳳扆想到了什麼,抿了下薄唇。
「崑崙南淵深三百仞,開明獸立昆明上,開明獸東有群巫。」國雪幽幽的說,那一瞬間的語氣和神態又不像桑國雪了,「群巫……群巫……他們……」他的瞳孔突然擴散,黑色瞳孔扭曲成纖細的蛇形,彷彿靈魂深處正自擠出另一個人。
李鳳扆在他頭上輕輕一拍,桑國雪一震,眨了眨眼睛,「我死了之後,掉進了水裡,水非常深,我一直下沉……墜入深淵……可是深淵並沒有底,在很長的時間裡,沉淪……就是唯一的事。」
國雪的這段幻覺自此結束了。
兩個人都知道這不僅僅是幻覺,這更像是記憶。
「崑崙南淵深三百仞……」李鳳扆沉吟,「談及『崑崙南淵』,人首蛇身的巨獸……莫非是女媧造人之初,天神尚存的上古時期?」這就和唐草薇所召喚的「羅羅鳥」、桑菟之所化形的「駮」是同一個時期的異獸。
但上古時期距今究竟過了多少時間仍是個謎,其中記載的諸多天神怪獸不知是人類的幻想、或曾真實存在過。即便是曾經存在過,經歷漫長的時光,即使是天神也已消磨殆盡,為什麼在這段時間竟以奇怪的方式「重現」了?
國雪說,「你知道『崑崙南淵』是什麼?」
「所謂『崑崙』,並不一定指的是昆崙山,」李鳳扆說,「上古時期的『崑崙』,指的是『帝之下都』,天神在地界所安置的一處宮殿,百神之所在,又名『崑崙之虛』。至於裡面有些什麼神,古籍中記載不全。」
「『我』或者就是上古時期的某一種凶獸。」國雪說,「某一種兇殘的食人獸。」
李鳳扆沉吟了一會兒,緩緩的道,「現今你我所見之異獸,與古籍中所載仍大有不同,大多復現的異獸並沒有具體的形體,僅僅是出現幻形,並無神智,而受制於某個召喚者。」他的手指在案上精緻的古董茶具上緩慢的畫了一個圈,「有形體的異獸,卻大都託人而生。」
「駮」存在於桑菟之的血脈中,而「木法雨」顯然和「柯常亭」一樣,也只是某一種凶神的寄體。
「上古神獸,究竟是什麼呢?」李鳳扆低聲自問。
「唐草薇,又是什麼呢?」國雪凝視著李鳳扆。
李鳳扆搖了搖頭,聲音仍然不急不緩,他將沏好的新茶向桑國雪那邊輕輕一推,「憂煩無益,靜心思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