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誰是聖賢!
「為天下讀書人說話?固所願爾!」王陽明笑著答應,「只是配享孔廟什麼都,就用不著了。而且我一個大活人,若是弄個生祠,還不把我拜死了?守仁兄,你不厚道啊!」
林富嘿嘿一笑,「陽明公,你洞若觀火,我可不敢欺瞞。如今孔家被遷徙去承德,聖位懸空。天下讀書人惶惶然,心驚膽戰,寢食不安。遍觀天下,陽明公平定寧王叛亂,遠征大漠,重創韃虜,功蓋當世,心學之盛,無人能及。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心學門人,如過江之鯽。」
「立德、立言、立功,不朽之功……當世聖賢,舍陽明公其誰?」林富侃侃而談,不得不說,他的話還真有那麼一些道理。
其實自漢唐以來,歷代的儒者,就希望探索出一條道路,推出一套學問,能夠說服天下所有人,立地成聖。
成為繼孔孟之後,真正的聖賢!
縱觀古今,距離這個桂冠最近的人,就是南宋的朱熹和他的理學。
為什麼說最近呢?
因為理學雖然得到了官方承認,卻沒有得到士林的完全認可,畢竟陸九淵的心學可是一直有傳人的。
再有不可否認,南宋的歷史實在是太拉胯了。
朱熹舌綻蓮花,努力辯經,論證兩宋的正統,替趙宋的皇室擦胭脂抹粉。
可朱熹的筆再厲害,他的舌頭再能說,卻也改變不了偏安的事實,靖康之恥,崖山之敗……任何人提到了兩宋,都不免怒火中燒,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誕生於大慫的理學,又如何能懾服天下?成就聖位呢?
正因為如此,雖然大明官方承認理學,可實際上各種思想激蕩,學術爭論稀鬆平常,絕不是什麼萬馬齊喑。
重興漢家山河,恢復失去的疆土,揚國威於天下,四海臣服。
文治武功,得國最正。
傲氣的明人甚至覺得,三代之下,也就是大明最剛猛了!
所以更需要一種學說,為這個驕傲的朝代,做一個註釋。從開國到如今,一百多年裡,歷代讀書人,推陳出新,不斷努力,衝擊著象徵著文人最高成就的聖位。
而王陽明,就是那個集大成者!
他的功績擺在這裡,心學的門人又遍及天下……國家大勢,個人魅力,達到了完美的統一。
此時不請陽明公成就聖位,更待何時!
林富仗著酒勁兒,面色微紅。
「陽明公,不只是我,還有許多人,都是這麼想的,這就是天意,你可不要遲疑啊!」
王陽明臉上含笑,默默聽著。
面對這個讀書人的終極誘惑,他顯得很冷靜淡然。
哪怕林富嘴角冒沫,說得無比熱情。
陽明公也只是笑笑,不停讓他喝酒。
到了最後,林富不得不把酒杯放下,「陽明公,莫不是你懷疑小弟,想要聽我酒後的真言?要知道即便說夢話,也是這般看法,你萬萬不要懷疑啊!」
王陽明淡淡一笑,「守仁兄的誠意我是知道的,只不過凡事還要講究水到渠成……這樣吧,我答應去曲阜!」
成了!
聽到這裡,林富的臉上就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笑容。
果然,誰都跳不過誘惑啊!
雖說王陽明修到了一個無以復加的境界,可就像孔聖人,一樣要周遊列國,宣揚自己的治國理念一樣,王陽明也不是一無所求。
相反,他登壇講學,廣收弟子,大肆宣揚心學,不就是想青史留名嗎?不就是想成為孔孟一般的聖賢嗎?
好啊,機會就在眼前。
甚至不要你做別的,只要去曲阜走一圈,自然會有無數人站出來,所謂花花轎子眾人抬,大傢伙都會為你竭盡全力的。
當然了,既然得到了聖位,如何能不明白投桃報李的道理!
只要能替讀書人說幾句話,能勸阻一下王岳的瘋狂舉動,最好再講兩句反對清丈田畝,要求體恤士人的高見……那麼一切就完美了!
用計的高明在於一切都擺在明面上,讓你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又不得不跳進去,乖乖上套。
林富捫心自問,自己也苦讀了多年,在易學的造詣上,十分了得,放眼當世,也算是學問大家。
他若是有機會,哪怕只是一絲一毫,也會毫不客氣,拼了老命去爭取,誰擋在他的面前,誰就是他的敵人!哪怕天王老子,親爹親媽都不行!
所以……王陽明已經入瓮,在對抗王岳的攻勢上,總算多了一張好牌!
林富心滿意足,到了第二天,陽明公就召集弟子,動身北上,自從返回老家講學,王陽明身邊的人,就越來越多。
平時就要數百人聆聽,到了重要的內容,甚至會有萬人齊聚的盛大場面。
而且陽明公所講的內容,會被許多報紙登載,傳播到各處,三教九流,心學門人,遍及天下,或許某個車夫,在忙碌一天之後,一邊洗腳,一邊掏出來陽明公的書籍,讀上幾段,再心滿意足地睡覺。
這就是思想的魅力,也是心學的恐怖之處!
王陽明動身北上,追隨者多達二三百人,光是親傳弟子,也有二十幾位。
看到這麼多人,林富更加篤定,王陽明這是要一舉奠定聖位啊!
要不然,他帶這麼多人幹什麼?
還不是為了造勢!
佛陀講法,有五百羅漢,孔夫子也有三千弟子。
到了王夫子這裡,也不能短了牌面啊!
所以說啊,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聖賢,有的只是一個個普通人罷了。
林富心裡這麼想,但是嘴上卻絲毫不敢流露出來。
他們一行人,順利進入山東地界。
而進入了山東之後,就能明顯感覺到齊魯大地的躁動……尤其是魯西南,運河兩岸……孔家和魯王府,兩個最龐大的怪獸倒下去了,留下的遺產不可謂不豐厚。
清丈田畝的官吏已經行動起來,許多的百姓翹首以盼,他們每天都去田間地頭轉悠,盼望著有一塊屬於自己的產業。
這種熱切的棋盤,是沒有人能阻擋的。
「守仁兄,你覺得清丈如何呢?」
林富頓了頓,道:「陽明公,以當下的情形來看,魯王一脈百多年來,不斷生息繁衍,兼并土地,欺壓百姓,魚肉鄉里,人盡皆知……朝廷的處置並無不妥之處……只是孔家……」
「孔家?」
「是啊,他們生息繁衍兩千多年,田畝多一些,也是情理之中。我倒是覺得,清丈田畝並無不妥之處……就像張閣老撫遠伯他們所講,有多少田,有多少人,總要知道。但是若能說清楚田畝的來歷,確系正常經營所得,似乎就不該剝奪。畢竟就算撫遠伯,也是很鼓勵經商。」
林富笑了笑,「陽明公,說實話啊,我是很敬佩撫遠伯的,他在北境治理地方,是規定耕種三年以上,土地就歸田主所有……放眼中原,別說三年,恐怕三十年,三百年都有的!若是能照顧到田主的想法,取消土地上限,並且明文規定出來,保護田主利益,那就再好不過了。」
林富滿臉誠懇,用近乎懇求的語氣道:「陽明公,天下之望,您就站出來,說兩句話吧!要不,要不我給你跪下了!」
王陽明哈哈大笑,伸出手抓住林富,他的力氣驚人,林富根本跪不下去,只能僵持著,仰臉巴望,很類似那些討好主人的萌寵。
王陽明微微頷首,「我曉得了。」
林富也就不好說什麼了,他盤算著,自己的要求如此卑微,而下本又是這麼巨大,王陽明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瞧著吧,我們會贏的!
這一行人,終於到了兗州,他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烈歡迎。
到處都是人,也不知道是三萬,五萬,還是十萬,八萬,甚至有人估計,會超過二十萬!
就在這些人群的前面,來自山東,南直隸,河南,甚至還有江西,湖廣,各地鴻儒大家,也都趕來了,他們一起歡迎陽明公。
聲勢之大,前所未有!
大傢伙都仰望著王陽明,期待著這位天降猛男,能夠拯救他們!
王陽明一切瞭然於胸,他只說要休息兩天,三日後登壇講學。
這天夜裡,三更時分,陽明公的住處之外,來了個提著食盒送夜宵的。
「陽明公,這可是上好的黑狗,又肥又壯,嘗嘗地道不?」
王陽明瘦削的臉上,儘是笑容。
「王岳!你小子怎麼來了?」
王岳摘了帽子,笑呵呵道:「不敢不來啊!您老人家北上,驚天動地,風雲變色,我敢不過來,打探一下您老人家的口風?」
王陽明擺手,大搖其頭。
「你這是高抬老夫了,你敢驅逐孔家,炮烙郡王,就不用太在乎這些小伎倆,大可以行霹靂手段。」陽明公滿臉笑容,突然壓低聲音,笑吟吟道:「王岳啊,說實話,我早就想跟你一樣,酣暢淋漓,殺一個痛快了!只可惜,我只能羨慕,卻是做不來啊!你小子是好樣的!」
陽明公給王岳伸出了大拇指!
「先生謬讚了,我會驕傲的。」王岳輕笑了笑,可隨即面色凝重起來,「陽明公,若是想法扭轉不過來,我殺再多的人,也未必管用啊!說到底,還要看您老人家扭轉乾坤啊!」
陽明公笑容可掬,隨手拿出了一份報紙。
「小子,你看看這個故事。」
王岳掃了一眼,原來上面說的是一個木器行的老闆,在木料被焚毀之後,無法按期交付傢具……他挨家挨戶,向每一個客人解釋,並且寫下欠條,保證償還定金。
一圈轉下來,這位木器行老闆收穫的不只是原諒,還有多達五萬兩的借款!
訂貨的客人們相信他的人品,願意借錢,幫他渡過難關,重新恢復木器廠的榮光!
陽明公滿臉含笑,「王岳,歷代儒者談了一輩子教化,卻未必想通,這才是真正的教化!老闆待人以誠,客商報之以義……聖賢道理,盡在其中。他們比我更像是聖賢啊!」王陽明滿臉欣慰,「若人人如此,就真如活在君子國一般愜意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