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獄(2)
醫院病房內。
「叮——」指示黃燈亮,中場休息了。
「有個事情要跟沈先生解釋一下,」醫生舔舔嘴唇道,「意識是人腦對內外環境的感知、覺察、分析和反應,意識腦區主要分佈在人腦的前額葉周邊。當然,意識還有記憶和自由選擇的功能。因為趙小姐的腦部受損嚴重,她意識的感知功能受到相當程度的限制,也因此,她才會把我認作一個老頭吧。」是的,通過「意識探索機」與子期說話,並引導她的「白鬍子老頭」就是年輕的醫生。
「不過,近來新時代觀念的另一種說法是,意識的世界瞬息萬變,而在趙小姐的意識世界里,她是唯一的主宰。她覺得看見的東西像什麼,那樣人、事或者物在她眼裡就會變成她所想象的樣子。也就是說,在她的意識世界里,她能看見什麼,全憑她的起心動念。或許她覺得醫生都該是德高望重的老者,所以才會把我看成一個老頭子。」
「這兩種說法都有可取之處。」
對於醫生的長篇大論,沈晟只想知道:「如果我進去她的意識世界,她會把我看成什麼?」
「這個,不好說呢。」
沉默。
年輕的醫生忍不住偷眼看前方的男人。他靜默地立在玻璃特護間前,整個人繃緊得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獸。醫生斟酌半天方開口道:「沈先生,要繼續嗎?恕我提醒,再下去可能就要涉及到趙小姐及其家屬的隱私了。沈先生您確定要繼續使用『意識探索機』嗎?」
沈晟側頭,他左手邊是一台佔據了半面牆壁大小的「意識探索機」。「探索機」頂部有一個24寸舊式彩電般大小的屏幕。此刻的屏幕上,雪地里的沈晟和趙子期正「親密無間」地對峙在一起。忽略掉兩人間箭弩拔張的氣氛,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倆人都是十分般配的一對,無奈造化弄人。
就在年輕的醫生以為男人不會說話的時候,他凌厲的薄唇輕啟,自嘲似的說了一句:「我就錯在沒有早點向她坦誠一切。」
那一刻,醫生打從心裡覺得,沈先生也怪可憐。
「繼續吧。」視線重新回到玻璃房內,男人啞聲道。
那麼,「嘀——」一聲綠燈亮,探索植物人世界的計劃繼續啟動。
時間是子期出獄后的一個星期內。
子期還是搬進了沈家,那座位於北潭山上的古老莊園。
沈氏莊園是沈晟的父親沈長天所建。沈長天是當年A市對外開放時吃第一批螃蟹的冒險家。有人說他白手起家,有人說他早年便留學海外,身後有著雄厚的創業資本。更有人說他之所以會發家,全憑一個女人。總之眾說紛壇,說什麼的人都有。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沈長天確實有著過人的商業天賦和大膽的頭腦。他迅速累積資本,讓沈家一躍便成為當年A市的新貴。沈長天身上有一種這代人少有的江湖豪氣,為人又慷慨有胸襟,大家都願意和他做生意。當時見證沈家崛起、如今已是老一輩的人都說,如果照那個勢態一直發展下去,現在的福布斯富人排行榜上必然也有沈長天一席之地。
可惜沈長天20年前突然離奇失蹤,至今不見人死不見屍。沈長天離開時唯一的兒子沈晟才是個8歲稚童,沈晟18歲成年後便一直留學海外,半年前方歸。所以,多年來沈家都是由沈長天的弟弟沈長林當家。
*******
「我為什麼要搬去他家?我明明很恨他啊!」虛無的昏暗空間里,子期苦著臉。
白鬍子老頭,也就是「意識探索機」外的醫生,眼中倏然躥過驚喜,他急切道:「哦?恨?你知道恨是什麼東西?」
子期細細的眉頭蹙起來,說實話,她並不能很明白老人的話。至於他說的恨,她只是覺得,那是一種——「想要撕開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肝來看看到底長什麼顏色的感覺吧……」手指無意識地點在嘴唇上,子期喃喃自語。
老人眸中的喜色更甚,「你做得很好!恨就是這種感覺!繼續感覺啊,不要停!」
子期卻停了下來:「可是,我為什麼要恨他呢?」
「額,這個嘛……還記得我教過你的嗎?你的疑惑只能靠你自己去找答案,好好問問你的心。」
問問我的心嗎?
子期閉上眼睛,腦海中不期然又浮現出了那個叫沈晟的男人的臉。沒有歡喜,她心中只有鋪天蓋地的恨。那恨意瞬時層層疊加起來,如漩渦如濃雲,一個情緒浪潮打下來,頃刻間將她席捲去了……
*******
沈氏莊園素來清冷,今夜卻迎來了一個狂歡的派對。
派對的主角是沈晟和李氏集團千金李珊穎。
「但是聽說沈總已經有女朋友了啊,還是個很厲害的作家呢,沈總這不是負心?」
洗手間里的水聲「嘩啦啦」的響,是女客們八卦地太high連水龍頭都忘記了關。
「這你就不懂了吧,沈總和李珊穎其實是青梅竹馬,他倆還一起去美國留過學呢。所以嚴格意義上說起來,沈總後來的那個作家女友才是第三者。」
「哦……」
待外頭的八卦聲音再也聽不見,子期方面無表情地踹開隔間門走出來。
這是她離開監獄,搬來沈家大宅的第四天。
鏡子里映齣子期的一頭俏麗短髮,短髮下是小小的「V」字臉。因要收集寫作素材而時不時在外頭浪,她的皮膚本來常年都是健康的小麥色。剛剛結束的六個月的監禁生活倒是讓她徹底白回來了。雙手插回上衣口袋裡,她的視線就觸及了還在「嘩啦啦」流水的水龍頭。瞪了那金碧輝煌的水龍頭一眼,子期轉身就走。反正浪費的又不是她家的水。
出門左轉,將摟下的觥籌交錯遠遠拋到腦後,子期腦袋埋進圍巾里,悄無聲息上了二樓。
沈宅的二樓有一條長長的、陰暗的走廊。走廊這頭是她的房間,遠遠的盡頭則是沈晟的主卧和書房。
沈宅的隔音效果極好,子期在走廊上走了沒一會兒,樓下的杯盤交雜聲便聽不見了。她聽不見樓下人,樓下人自然也就聽不見她。嘴角帶了一抹幾不可見的笑,子期輕輕推開了沈晟的書房門。
屋內沒開燈,只窗外的點點亮光溜進來,照亮了進門那處牆上唯一的明色。那是一副巨大的油畫,畫中男人著中山裝,相貌英俊,眉間含一點霸氣。卻不是沈晟,而是沈晟的父親,沈長天。
子期咬了咬唇,朝那油畫走去。
「你在做什麼?」冷而矜貴的聲音,是沈晟。而隨著他的聲音起,書房裡「啪」的一聲燈光大亮。
子期的身體猝然僵住。因為此刻,巨大的油畫已被她搬下來,她戴著白手套的右手正落在牆上的保險箱上,當真是動也不是,收也不是。
「你怎麼知道保險箱在油畫後面,趙子期?」
子期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璀璨光影里,沈晟抱臂立在門邊。今夜他穿白襯衫加鐵灰色西裝褲,同色系的領結系在頸間,更襯得他整個人高貴不可侵犯。他的眼睛很黑很亮,比子期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的眼睛都要亮。都說經由一個人的眼睛可以看見他的心,可子期覺得自己如何也看不透沈晟的心。
「我在你家,你卻辦這樣一個訂婚宴,你到底要把我置於何地?」子期轉身過來,決定先發制人。
沈晟定定看著她,輕飄飄說了一句:「你在乎嗎?」
子期:「……」
男人紅而薄的嘴唇一扯,算是在笑:「不這麼做,你會行動?」
子期大驚,猛地後退一步,腦海里無數紛繁複雜的念頭閃過:他都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他什麼時候知道的?他既然知道了又為什麼還要她住進他家裡來啊?心中驟然一痛,子期突然想到,他……到底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面對她的啊?
只一錯眼的功夫他已快步走到她身邊,子期退,他又進。子期退無可退拿後背抵住了牆,他便長臂一伸,輕易將她箍住在了他與牆壁之間。
這個姿勢極為惡俗,叫子期憤怒。「你走開!」
沈晟靜靜看了她一瞬,而後,他俯身,出乎意料地將下巴擱去了她的肩頭,聲音也跟著柔下來,「子期,我們講和好不好?」
熟悉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子期的心跳止不住加速。曾經,她與這個男人那樣的肌膚相親,如今卻……如今他們變成這樣,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非但不跟她道歉,還拿別的女人來羞辱她!想到這裡,子期的意亂情迷頓消。她用儘力氣狠狠將他推開,「不高興了就送我去坐牢,我坐完了牢你高興了就要跑來我講和,沈晟,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樓下在狂歡,一樓之隔的書房內卻靜得落針可聞。
房間內光線太亮,自子期這個角度反而看不清逆著光的沈晟的臉。
沈晟猛地側過頭去,辦公桌上的小鏡子里映出了他緊繃而痛苦的臉。他眼眸濕潤,內里藏著濃得化不開的深情。可惜這一切,子期通通沒有看見。在她看來,此刻,沈晟的心理活動應該是——被她戳到傷疤,覺得愧疚了吧。子期深吸一口氣,準備離開,眼下氣氛這麼僵,她覺得暫時的危機應該解除了。卻不想在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冷不丁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沈晟的力道極重,一張俊臉面無表情。猛地將她拖近到自己身前,另一手精準地握在她腰上迫得她動彈不能。他垂眸,眼裡的情緒已盡數收斂。「趙子期,我最恨別人騙我。不要忘了,你一開始接近我的目的也不單純。」
你一開始接近我的目的也不單純。
你一開始接近我的目的也不單純。
你一開始接近我的目的也不單純。
*******
虛無空間里,子期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顯然是被這句話給刺激到了。
我接近沈晟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為什麼要接近他?
我接近他的目的怎麼就不單純了?
隨著她發出一連串的質問,漸漸地,她腦海里浮現出了另一個鮮活的場景,那是她的記憶畫面嗎?
「咔——」的一聲,新的記憶畫面沒能徹底浮現成功,因為子期的腦海里,她與沈晟對峙的場景還在。子期覺得自己快要分裂了,她左半邊的腦海里,沈晟與她正在書房裡較勁,兩人互不相讓,幾乎要擦槍走火;右半邊腦海里,她則在和一個穿藍色職業套裝的女孩子聊天。那個女孩子說:
「我不反對你來公司工作,但是接近沈家……」
「現在後悔也晚了,我已經把你推薦給沈總了。」
「千萬不要看沈總的眼睛!他的眼神太可怕,感覺會被吸進去……」
她口中的沈總,是在說沈晟嗎?是職業裝女孩子介紹她趙子期和沈晟認識的?也就是說,在與職業裝對話的這個場景里,子期她還未與沈晟相識。進入那個場景重新來一次的話,她是不是就可以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恨沈晟了?子期當然想知道自己和沈晟之間的因果,畢竟,這個叫沈晟的男人是她渾濁大腦里唯一清晰的臉孔。要貿貿然一腳踏入去追尋嗎?她又有點害怕。
「不要怕,放心大膽去探索你全部的精神世界吧。」老人的聲音適時在子期的耳邊響起。
這個老人很奇怪,明明看不見他在哪裡,他的聲音卻總是伴著子期,如影隨形。子期想,我或許應該相信他。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將自己的心神全部集中去了職業裝所在的場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