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前世,香瓔最後的歲月是在邊關度過的。
即便遠離京城,京城的大事她也有所耳聞。
老皇帝兒子女兒共有十幾個,其中有能力競爭皇位的,是太子、楚王、吳王、宋王。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後戰勝諸兄弟登上寶座的是年紀最小、實力最弱的定王。
而輔佐定王登基的大功臣,是定州才子浦孔炤。
新帝欲拜他為相,他推辭不受,逃入深山做了隱士。
不過這個隱士最終還是被新帝給尋了回來,拜為國師。
浦孔炤無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實,是新帝身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說書先生把他的事跡編成評書,廣為流傳。
這個浦孔炤,和出走的浦勝,有關係麽?
香瓔心中有了念頭,自己先就笑了。
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香雲浦出走了一個叫浦勝的小兄弟,鼎鼎大名的浦孔炤就是浦勝的後人了?
“大爺爺,依您這麽說,雲家應該和咱們香家很親近,可是雲家今天並沒有來人。”香瓔陪大爺爺閑聊。
大爺爺拿茶杯倒了水在桌上,手指蘸了水,畫圖給香瓔看,“囡囡你看,這是咱們香雲浦的地形。雖說香雲浦隻是一個村鎮,卻處於吉安、湖城jiāo界處。數十年前,雲家有女兒嫁了湖城旺族,雲家便主張歸入湖城。最後是雲家住的東半段劃過去了。這以後啊,香家和雲家漸漸的就疏遠了。”
“原來咱們香雲浦,半邊歸吉安,半邊歸湖城。”香瓔聽得津津有味。
“雲家早就有人做官,有人發財,咱們香家耕田的多,讀書的少,外出闖dàng的也少,你家這一支,是最給咱香家爭氣的了。”大爺爺滿意瞅了瞅正陪英氏和親戚們說話的張憲、香馥,“有錢,還有個當官的貴婿。往後chūn耕要是雲家再和香家搶水,咱就不讓著了。”
“不讓著了。”大爺爺的兒子香誌一直旁聽,這時忍不住插嘴,“他雲家有當官的親戚,咱香家也有!”
香誌之妻盧氏gān笑兩聲,“囡囡,你對你大爺爺這麽孝順,看樣子是不生氣了?囡囡你莫和伯娘一般見識,伯娘是鄉下人,最怕官老爺。你爹……我說的是陳駙馬,他當了大官,又娶了公主娘娘,伯娘是怕咱們小老百姓鬥不過他,才會bī著你娘……”
香瓔想起來了。
陳墨池托人送來和離書的時候,怕香馥不肯簽,提前從香雲浦把香誌、盧氏等族人叫來做說客。香馥忽然之間拿到和離書,驚愕萬分,盧氏唯恐香馥不答應會連累她家,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威bī香馥趕緊同意。
香瓔對盧氏的所作所為,自然是不滿的。不過想想自己前世做過的事,自問沒有資格罵盧氏。
大爺爺年邁之人,一臉的歉疚不安,香瓔就更不忍心了。
“伯娘也是為了香家好。”香瓔語氣有些冷淡,“以後若再遇著事,有商有量的便好,總之咱們是一家人,不能胳膊肘朝外拐。”
盧氏連連點頭,“囡囡說的是。”
大爺爺不安的搓著手,嚅嚅的想要開口,又不知該說什麽,香瓔不忍見老人家這樣,一心想解圍,“大爺爺,我家園子裏有一塊菜地,這些天忙,都沒人種了。”大爺爺立即自告奮勇要幫著種地,香瓔順水推舟帶他去了。
老人家正過意不去呢,讓他gān點活兒,出點力,他心裏就舒服了。
田裏種著秋huáng瓜,大爺爺嘮叨著“該搭架了”,拿兩根竹片插入泥中,用繩子綁好,然後把huáng瓜藤小心的扶起來,也綁在架上。
香瓔也跟著湊熱鬧,動手綁了幾個,覺得蠻好玩。
祖孫倆把整個菜地的huáng瓜架都搭好了,出了一身汗,心情愉快。
香瓔這個舉動隻是想寬大爺爺的心,卻沒想到,讓她受益良多。
三天之後,張憲和香馥到普圓寺拜見雍城長公主,把香瓔也帶上了。
到了普圓寺,張憲和香馥隨知客僧到佛堂禮拜,香瓔在廂房喝茶歇息。
透過窗戶,她看到外麵有塊菜地,地頭有位蒙著頭巾的老婆婆在勞作。
巧了,這裏種的也是秋huáng瓜。
香瓔心裏庠庠。
一個人但凡學會了一樣本事,總會想要施展出來的。英雄無用武之地,那是莫大的痛苦。
香瓔茶也不喝了,也不歇息了,兩眼亮晶晶的出了門。
“老婆婆,我來幫你。”她毛遂自薦。
“老婆婆”慢悠悠的抬頭,香瓔不由的呆了呆。
這位衣著普通的“老婆婆”,一張臉白皙如玉,神態優雅,氣度不凡,分明是位貴婦。
她方才怎麽會覺得人家是位“老婆婆”的?因為人家在菜地裏,因為人家穿得普通、頭上蒙著頭巾?
香瓔不好意思的吐舌,“對不住,你一點也不老,我叫錯了。那什麽,我幫你gān活兒好不好?我很會搭架子的。”不由分說,拿起竹片插到泥土裏,開始嫻熟的拿繩子綁起來。
“老婆婆”好整以暇的瞧著她。
香瓔不是chuī牛,她真的會。
搭好一個huáng瓜架,香瓔得意的仰起小臉,“老……不對,你不老……婆婆,你瞧我搭的行不行?”
妙齡少女,豆蔻年華,眼神比旁邊的泉水更清澈清亮。
“老婆婆”神態悠閑,“孩子,你身上穿著價值不菲的貢錦,蹲在這菜田裏gān活兒,合適麽?”
“這有什麽不合適的。”香瓔一邊gān活一邊chuī噓,“這身衣裳是用來打扮我的,不是用來束縛我的。要是因為穿了它,我想做的事便不能做了,那是衣裳穿我,還是我穿衣裳呀?”
她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俏皮好玩,咯咯咯的笑出聲。
“衣裳和人,以人為本!”她仰起小臉,笑容燦爛,“譬如您吧,衣裳如此普通,人卻異常出眾!”
“老婆婆”微微一笑,“以人為本。說得不錯。”
她的聲音和她的容貌一樣,優雅、雍容。
“哎呀。”香瓔懊惱,“我用力太大,huáng瓜藤斷了。”
她一高興,用力過猛,拽掉了一截嫩嫩的huáng瓜藤梢。
“幫倒忙了吧?”“老婆婆”聲音淡淡的,但隱約能聽出幾分幸災樂禍。
香瓔握拳,“隻此一次,下不為例。婆婆,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果然,香瓔說到做到,接下來也不和婆婆閑聊了,聚jīng會神,一絲不苟,小心翼翼,huáng瓜藤再也沒斷。
“老婆婆”有幾分讚賞,“你果然沒犯同樣的錯。”
香瓔伸了個懶腰,“吃一塹長一智嘛。人都是這樣的。”
“老婆婆”搖頭,“怎麽會。這世上太多的蠢人,一錯再錯,知錯不改,同樣的錯誤重複了一次又一次。”
“這麽說,我還算不錯的了?”香瓔呆了呆。
“老婆婆”淡淡一笑。
搭完huáng瓜架,在泉水中洗了手,香瓔陪“老婆婆”在木墩上坐了,“婆婆,結了huáng瓜請我吃幾個唄。”
“好。”“老婆婆”答應了。
清風徐來,白雲悠悠,香瓔抬頭望天,腳丫子dàng來dàng去。
難得的悠閑時光。
“老婆婆”生出好奇之心,“孩子,你穿的這麽好,家裏應該是有錢的。為什麽會gān農活兒呢?”
香瓔兩世為人,早看開了,絲毫不以出身香雲浦為恥,絲毫不在意被視為鄉下人,“我祖父是村民。我從小跟著祖父,田裏的活計略知一二。其實會gān農活兒沒什麽啦,就連皇帝陛下也要親自耕一下田的,以農為本嘛。”
“老婆婆”瞳眸中閃過戲謔笑意。
以人為本,以農為本,這一會兒的功夫,小女孩兒便講了兩個“為本”。
人不大,口氣不小。
香瓔忽然坐直身子,“壞了,我娘若是找不到我,該著急了。婆婆,我不陪你了,回見。”
香瓔不等婆婆答話,一溜煙兒跑了。
“老婆婆”不悅。
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這就不可愛了喲。鈥斺
香瓔回去後,見到張憲和香馥在等她,有點不好意思。香馥不過溫柔責備她不該亂跑,張憲臉色卻有些怪異。
香瓔摸不著頭腦。
張憲對她一直很好,很縱容,不會因為她出去玩了會兒,就想訓她了吧?
但張憲卻什麽也沒說。
香瓔隨張憲、香馥到了一處幽深殿堂,不敢四處張望,隨父母一起拜倒,“拜見長公主殿下。”
“請起。”優雅雍容又不失尊嚴的聲音。
香瓔愕然抬頭。
她這行為極為失禮,但端坐在寶座上的女子不以為忤,反衝她眨了眨眼睛。
香瓔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傻大。
雍城長公主嘴角翹了翹。
香瓔這個傻憨憨的模樣,極大的取悅了她。
張憲和香馥已經站起來了,香瓔還呆愣愣的跪在地上不動。
香馥著急想提醒,張憲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燥。
旁邊響起低低的、壓抑的笑聲。
香瓔眼角掃了掃,隻見陳樂欣在掩口笑,陳樂欣身旁一位藍衫少女,斯文可親,正是南陽公主的親生女兒何盈。
除她倆之外,還有數位閨秀,香瓔卻不認得。
這些人簇擁在何盈身邊,顯然是以何盈為首。
何盈是南陽公主的女兒,老皇帝給了樂康郡主的封號,身份確實超然。
陳樂欣衝她樂了樂,一臉的幸災樂禍。
“香瓔,你倒黴啦。”陳樂欣不敢說話,但嘴巴張合,無聲的嘲諷。
香瓔心中暗惱。
這個陳樂欣,唯恐天下不亂。
“香瓔,你可知罪?”雍城長公主的女官出班喝問。
香瓔忙低下頭,俯伏認罪。
香馥焦急,但張憲一直握著她的手,小聲告訴她,“沒事。”
何盈審時度勢,盈盈拜倒,替香瓔求情,“香姑娘不知禮儀,原是應該責罰的,念她年幼無知,求長公主殿下饒恕她這一回。”
“一起罰。”雍城長公主非常痛快。
眾人愕然。
罰香瓔是應該的,何盈是好心求情,也有了不是?
女官請示過雍城長公主,宣布責罰,“香瓔一人,樂康郡主等十人,打機鋒,贏的一方無罪,輸的一方耕田。”
眾人更是一頭霧水。
香瓔低頭忍笑。
耕田,會把何盈這位千金小姐愁死吧?
香瓔一個人一組,何盈、陳樂欣及另外八位閨秀,十個人一組。
陳樂欣首先發難,“我們方才去找你,你不在,做什麽去了?”
“閑逛,看風景。”香瓔穩穩的。
何盈責備,“香姑娘是客人,沒有主人的邀請,怎好如此隨意?”
“錯,我是主人。”香瓔語出驚人。
何盈、陳樂欣等人一呆。
不光她們,在場其餘的人,包括香馥在內,都有點蒙。
瓔兒,你什麽時候成這裏的主人了?主人是雍城長公主啊。
“你敢僭越!”陳樂欣抓著了香瓔的錯處,兩眼放光,大聲指責。
“香姑娘,雖說賓至如歸,但主人是主人,客人是客人,你過份了。”何盈斯斯文文的指出。
“香姑娘,你為何自稱主人?請說出你的理由,我等洗耳恭聽。”何盈身邊一位身穿淺紫衣衫的少女,看似客氣,其實咄咄bī人。
香瓔隻有一個人,不及她們十個人有氣派,雙手叉腰,好為自己添些聲勢,“上天是最慷慨的!‘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不隻清風朗月了,這無邊風景,大好河山,哪一樣給我們要過錢?上天無私,chūn花秋月,盡我留連。”
“上天無私,跟你是此間主人,有何gān係?”對麵十個人齊聲責問。
香瓔話鋒一轉,語意殷勤,“眾所周知,陛下乃天子,上天之子!上天無私,陛下身為天子,長公主身為天子之妹,自然也無私。長公主會霸占此間風景麽?當然不會。長公主寬容大度,凡得閑來遊者,即為此間主人。”
她這一番話說出來,對麵十個人全都聽呆了。
女官、侍女等也呆若木jī。
還能這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