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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知難而退

  蕪歌從驚醒的慌亂中清醒過來,便不掙扎了,卻也並不迎合他,只睜著黑亮的眸子,靜默地望著帳頂。那種任人擺布的冷漠,似是骨子裡透出來的,狂亂如拓跋燾也覺察到了。


  狂吻漸緩,恣意的揉撫也停了下來,他釋開她的唇,微撐起身,借著半開窗欞透過的月色,垂眸看著身下的女子。


  此時,他們早已衣衫凌亂,彼此貼合著,明明是這世上最親密的關係,可那雙絕美眸子迸發的冷漠寒意,直叫拓跋燾寒了心扉。她接著說出來的話,更叫拓跋燾寒心。


  「陛下是大魏天子,民婦既在大魏國土上,便該順從陛下。陛下若是想要,便拿去,民婦不敢違逆。」蕪歌的聲音很輕,很冷。她直勾勾的盯著身上的男子,餘光分明瞥見自己的衣衫早已剝開,卻是一副無所顧忌的模樣。


  拓跋燾只覺得心口血氣翻湧。他一手撫住她的發,一手勾著她的下巴,壓著嗓子,薄怒地說道:「阿蕪,你到底想朕怎樣?嗯?你分明知曉朕對你的心意。對,你不辭而別,朕的確怒過,惱過,但朕——」


  他鬆開她的下巴,順勢撫住她的臉:「朕擔憂你,心疼你。阿蕪,若你猶豫的是破鏡難圓,大可不必。」他的指尖劃過她的眉眼:「朕深知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較之過去,朕更在乎將來。」隱忍壓抑了這麼久,他終於敗下陣來,還是說出口了。此話一出,他只覺得如釋重負。


  蕪歌眸子里的冷意總算是消融了。她看著月色下深情款款的男子:「你真的知曉自己的心意嗎?」


  拓跋燾微怔,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蕪歌微揚了下巴,語氣有些悵惋:「哪怕前事不計,那往後呢?拓跋燾,我是個頂自私的人,我做不到貴女圈裡推崇的三從四德,更看不慣高門大戶、深宮內苑裡的夫妻情深。」她勾唇,眸子里閃著一層水霧:「我的父親母親好多年都被視作夫妻情深的典範。可父親還是納了六房妾侍,府外的紅顏知己不勝枚舉。」


  拓跋燾微微斂眸,他張唇卻被蕪歌伸手捂住。


  「對,你是許諾過一帝一后,今後,你的孩兒皆由我出。」


  拓跋燾只覺得唇上的清潤幽香,一霎似沁入了骨髓里。他有些怔忪,連帶著她的話都有些聽不真切了。


  「可拓跋燾,你當真辦得到嗎?」蕪歌勾唇,清淺地笑了笑,她搖頭,「辦不到的。」


  「朕——」拓跋燾張唇,再度被覆在唇上的縴手止了話。


  「你聽我說完。拓跋燾,是我先招惹了你,謀你的心,謀你的權,是我不地道。可這一切非我所願。但凡有選擇,我都不願意淪作男子的玩物和深宮的怨婦。」她的指還貼在他的唇上,她搖頭,「若你想要的是曲意承歡,我今夜還是可以給你,也只能給你。但——」


  「什麼曲意承歡?你是說我們的過去都是朕在強你所難嗎?」拓跋燾的腦門似嗡了一聲,他反應過來,一把抽開她的手,壓著薄怒低聲道。


  蕪歌下意識地瞥一眼身側的兒子,生怕吵醒了兒子。小傢伙卻睡得雷打不動。


  拓跋燾扳過她的臉,抵住她的額,逼問道:「徐芷歌,你把話說清楚。你到底是不信朕,還是心裡根本就沒朕?」


  蕪歌有些疲累地輕嘆一氣:「是命運強我所難。」她伸手撫住拓跋燾的臉:「阿燾,從我踏入魏國那日起,你就知曉我的所圖。指天為媒,指地為證,也掩蓋不了這個醜陋的事實。阿燾,我圖的不是——」


  「徐芷歌,給朕閉嘴!」拓跋燾壓著嗓子,惡狠狠地打斷她。他後悔逼問她的心意了。


  可蕪歌卻依舊殘忍地說著:「我圖的不是你這個人。我圖的是魏國將來的皇帝,換個人,也是一樣的。」


  拓跋燾呼吸難平,已然出離憤怒了。他眸子泛紅,牙床微顫著,帶得蕪歌的手都在微顫:「徐芷歌,你膽敢再說一句試試看!」


  蕪歌勾唇笑了笑,拇指婆娑著他的臉,她輕輕撫過他的鬢:「你為何變得這樣沒耐心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就不能聽我說完嗎?」


  拓跋燾的怒氣因為眼前明眸善睞的笑容而消散了幾分。他想,他或許真的變了。若是從前,他怕是會笑著回敬她,還不是被你逼的。而今,他卻說不出口,真話總是難以啟齒的。


  「拓跋燾,我承認,我動心過。可於情一事,我是很自私的,能給的很少,想要的卻很多。」她今夜的笑容似乎特別多,映著月光格外柔媚。她的指尖輕輕劃過他的鬢角,帶著些自嘲:「不是完璧之身,為了權勢,為了復仇,輾轉南北,委身仇敵,獻媚權貴,在世人眼裡我是沒資格要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吧。」


  「閉嘴!」拓跋燾再度打斷她,不知為何這樣自嘲的語氣直叫他聽著心疼,心底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接下來的話必然是戳心窩的。


  果然,蕪歌故作不以為意地笑道:「拓跋燾,其實你也是這樣想的。」


  拓跋燾開口想反駁,卻又被蕪歌捂住了嘴。


  「別顧著否認。」蕪歌斂了笑,垂瞼,掩去眸底的惆悵,「拓跋燾,從前,我要的是權勢,普天之下非你莫屬。可如今。」她搖頭:「我不需要了。莫說君王,自古以來,只娶妻不納妾的男子,都少之又少。男子口口聲聲的情深,何其稀薄?」她輕嘲地搖頭,「不要也罷。」


  她定睛看著拓跋燾:「什麼一帝一后,不過一句虛無的山盟海誓罷了。你坐擁江山,要什麼美人沒有?何必執念於我這身皮囊?我要的,你給不起。你我不合適。」


  拓跋燾的眸光顫了顫。他抽開她的手,呼吸冷沉地灑在她臉上:「你如何就知朕給不起?!朕說過唯你一人,今後朕——」


  「拓跋燾,若你餘生唯我一人,你或許就只有兩子。」蕪歌打斷他,頓了頓,她勾唇,語氣帶著清淡的殘忍,「我是不利生養的。晃兒是美麗的意外。一帝一后的結局很可能就是你今生就只有兩子。這一雙兒子,但凡哪個夭折或不成器,你縱然打下千里河山,萬年基業,也是後繼無人。你當真無所謂嗎?」


  拓跋燾的眸光又顫了顫,眸底原本熾熱的情慾莫名冷卻了幾分。他抿抿唇,想反駁點什麼,唇上早沒了那隻手,可他卻輕易開不了口了。他可以做到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他生平之志是做千古一帝。後繼無人,是他從不曾想過的。


  蕪歌看出他失神了,目光更加清淡了幾分:「別自欺欺人了。縱使我們前塵不計,縱使你坐懷不亂,光子嗣單薄這一條,就是越不過去的坎。何必拖泥帶水,將來成為一對怨偶呢?」


  她清淺地笑了笑,又撫了撫男子俊逸的鬢髮:「陛下若當真想要這副皮囊,臣婦不敢不從。可拓跋燾,我不是可以委曲求全的人。若是如此。」


  她溫柔地瞥一眼身側酣睡的幼童,再看回拓跋燾時,眸光里的溫柔還未褪盡,說出的話卻失了溫度:「即便再捨不得晃兒,明日,我也只能離開了。」


  拓跋燾覺得心口翻湧的熱血都像失去了溫度:「你明明知道,朕不想你離開。」其實,他更想說的是,朕離不開你。可眼下,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說出口了。


  蕪歌笑著抽回手:「所以,陛下該離開了。」


  「離開」二字像一記悶棍,叫拓跋燾腦際一嗡,徹底清醒了。他再度抵住她的額,語氣急切又不忿:「你休想用知難而退這招打發朕,阿蕪,朕要定了你,朕絕不可能——」


  「哇嗚——」睡榻里側,小傢伙也不知何時竟驚醒了,爬坐起,失聲大哭起來。


  蕪歌下意識地推開拓跋燾,飛快地捂住領口,趕忙坐起身抱起小傢伙入懷:「晃兒不哭,娘在。」


  拓跋燾被猛地推到一邊,有些怔愣,繼而背過身去,飛快地整理衣襟。


  「嗚——娘娘——」小傢伙緊摟著蕪歌的脖子哇哇大哭。


  「晃兒不怕,是娘。」蕪歌輕拍他的背,柔聲哄著,「不怕,娘在呢。」


  拓跋燾已穿戴整齊,有些尷尬地扭轉身。他清了清嗓子,原是想哄哄兒子。可眼下,著實是尷尬。他頓了片刻,終究是在兒子哇哇的痛哭聲里疾步離去。


  稚子易哄。輕輕拍幾下背,便噙著淚睡著了。翌日醒來,依舊生龍活虎,彷彿夜裡的驚嚇從不曾發生。


  可太華殿的氛圍,卻徹底變了。


  除了為玉娘守靈的那些時日,一家三口兩頓正餐都是圍桌而坐,其樂融融的。


  眼下,雖然看似什麼都不曾改變,卻連小小的晃兒都覺察到不對勁。


  拓跋燾很安靜,靜默地用膳,靜默地發獃。他的目光無時無刻不膠著在蕪歌身上。


  蕪歌卻端得是若無其事,勾著淺淡笑意,溫柔地喂小傢伙吃飯,在小傢伙挑食不肯吃青菜時,還會佯怒地噘嘴嗔怪:「好寶寶是不挑食的。」說罷,又舀起一勺青菜送到小傢伙唇邊。


  小傢伙粉嘴微噘:「父皇喂。」


  蕪歌有些無奈。小傢伙人小鬼大,分明是極會察言觀色的。她只得把碗筷遞給拓跋燾。


  拓跋燾靜默地接過去,把方才那勺青菜送到小傢伙唇邊。小傢伙啊嗚一口就含了去,還討好地砸吧了兩下,笑眯眯地搭上父皇的手,含含糊糊地嘟囔:「笑笑,父皇笑笑。」


  拓跋燾勉強勾了勾唇,卻似乎無論如何都牽動不了唇角。


  他不會笑了。他垂眸,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飯菜,機械地送了過去。


  小傢伙一口一口,殷勤地配合著,吃一口,就重複一句,「笑笑」。


  稚嫩的童音一遍遍無情地提醒著拓跋燾。他這一生的歡聲笑語,都記掛在阿蕪身上。沒有阿蕪,他笑不出來。


  這頓飯,拓跋燾喂得極是疲累。


  一夜未眠,輾轉反側,「後繼無人」像句魔咒響徹在耳際。好多回,他差點就忍不住再次奔去偏殿,搖醒沉睡的女子。


  「朕不在意後繼無人!朕不要旁的女人,也不需要多的兒子,朕只要你。阿蕪,朕只要你!」這些話在腦海翻來覆去百千回,他也坐起過好幾回,卻似乎並沒有下榻挽鞋的勇氣。


  身為一國之君,開枝散葉,保住大魏千秋功業,是家族和血液賦予的使命。


  先帝愛姚太后入骨,不照樣封了四妃,昭儀美人不計其數?


  拓跋燾自問,今生所愛,非阿蕪莫屬,可是,為了她,舍下祖宗家業,平生大志,卻是他從前從不曾想過的。


  阿蕪擅於攻心,更擅於揣摩人心。


  他從未細想過,原來,一生一世一雙人,於帝王,是給不起的承諾。


  拓跋燾一手捧著金碗,一手執著銀勺,又出了神。


  蕪歌瞥一眼宮女呈上的御呈盤,起身繞到拓跋燾身側,抽過御呈盤裡的帕子,彎腰為兒子揩嘴:「晃兒,父皇政務繁忙,你是不該纏著父皇的。還是娘來喂你吧。」她扭轉身,抽過拓跋燾手中的金碗。


  拓跋燾這才回過神來,抬眸怔忪地看著她。


  蕪歌有些無奈,又抽過他手中的銀勺:「陛下臉色不太好,還是去午歇片刻吧。」她說完,便轉身喂起兒子來。


  離得這麼近,眼前女子身上特有的淡淡芬芳近在咫尺,拓跋燾竟覺得有些窒息。狂亂的心跳和酸澀翻湧的情緒,不斷逼迫著他。天知道,他要按捺下這股擁她入懷的衝動,竟是有多難。


  他猛地騰起身,頭也不回地疾步離去。


  蕪歌聽到身後的動靜,只微微頓了頓銀勺,便又噙著笑不緊不慢地喂著小傢伙。


  此後三日,拓跋燾再未出現。


  「小姐,您這是何苦啊?」月媽媽雖不知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也猜到了幾分。原本以為,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魏皇都拉下臉面,屈尊降貴地爬床了,小姐半推半就也就和好如初了,卻不料自家小姐是鐵了心。


  「這天底下的女人,哪個不是這麼過來的?」老嬤嬤苦口婆心,到底是大戶人家教養出來的一等丫鬟,是極懂得主子心思的,「想當年,夫人也同您一樣,彆扭過,心傷過,看開了,也就好了。」


  蕪歌總算從書卷上移眸,看向老嬤嬤:「娘心裡是不可能好的。」


  老嬤嬤噎住,長嘆一氣:「可小姐您這樣犟著,除了糟蹋一段良緣,又有何用?您好歹得為二皇子籌謀吶。高門大戶里,尚且為個嫡字爭得頭破血流,更莫說皇家了。再說陛下如今身邊沒人吶。」


  清亮的眸子有一瞬失神,蕪歌旋即就斂了眸:「如今沒有,不代表將來沒有。這世上的男子都是得隴望蜀的。」


  老嬤嬤辭窮。


  恰此時,婉寧急匆匆走了進來,草草福了一禮:「主子,宗總管有事托奴婢轉告。」


  蕪歌抬眸,問詢地看著她,拂手屏退眾人。


  「主子,陛下今日朝堂上下了口諭,要從宗室王府里擇優過繼幾位皇子。樂平王、安定王、樂安宜王、永昌庄王和建寧王都領了旨,陛下要從這幾個王府各挑一位小爺。」婉寧壓著嗓子,喘息有些急促,眼下才下朝不久,可想她是一路急趕而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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