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作別故土
馬車軲轆,揚起一片塵土。
北方依舊是寒風料峭,而南嶽卻是冰融春近。
義隆聽著車軸單調的軲轆,朔風裡懸浮的誦經聲越來越近。
他不知為何心口竟湧起一陣悸痛。算時辰,南嶽是該到了,而小幺也該出了滑台城了。
五年求索,五年執著,只換來一場幻夢。
他強逼自己夢醒。他不知這樣不甘不願的放手,會不會又催生出更深的執念。他卻也顧不得了,只因他知曉,執念都是無果。
他們早在那年金閣寺,他打馬劫下小幺那刻就已錯過……
馬車鏗地停穩,車外傳來近衛的稟告,「主子,欞星門到了。心一說,佛門重地,需下車步行。」
義隆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半晌,才清冷地說道:「那就下車。」
……
馬車疾奔,一路很顛簸。蕪歌挑起車簾,回望一眼早已模糊不清的滑台城樓。麻木的心竟有些疼,此去一別,便是永世。
那片在她眼裡無異於滿目瘡痍的故土,竟像生根在心底。從前的每次離別,她都不曾涌生過如此酸澀的緬懷。
這回,當真是不同了。該是永別了。
她感覺到眼角泛起潮潤的氣息。她驀地抽開手,撂下車簾,車簾落下那刻,她的淚也落下。
「主子。」婉寧心疼地看著她。作別故土的心如刀割,她是經歷過的,故而很是感同身受地緊了緊蕪歌的手,「魏國也是您的家。家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蕪歌掛著淚痕,故作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沒事。」她斂笑,眉目冷沉:「傳令給十九,可以放袁吳氏了。」
「是。」婉寧急忙挑開車簾,敲了敲車廂,和一直驅馬守在外頭的十九低聲嘀咕了幾句,便坐了回去。她扭頭看向主子,便見主子又捏著那隻小面人出神。她暗嘆一氣:「主子,別傷心了。人各有志,他既不願意隨您出關,也只能由著他了。」
「可他還是個孩子。」蕪歌的目光落在那隻小面人臉上,又想起那個孩子的話。
「姑姑,我是宋國人,父皇雖然不是我的父親,卻是我的國君。我不能離開宋國。這個送給姑姑。」那孩子局促不舍地遞出那隻小面人。那是元宵節,他們「一家三口」微服出宮逛夜市時,在面人攤請匠人捏的。
蕪歌心知,那孩子有多喜歡那三隻小面人:「你自己留著吧。」
那孩子拂一把淚嘿嘿笑道:「我留著父皇和母妃的面人就好啦。這個留給母妃。」
那孩子強塞的面人,直叫蕪歌覺得重若千鈞。她今生不曾欠過誰,除了那兩個李代桃僵的孩子。
稚子難捨故土。她把那個女孩託付給了徐湛之。
而齊兒執意留在清曜殿,等待父皇歸來。蕪歌不知等待這個孩子的將是怎樣的結局。
至少,阿車應該是不會殺這個孩子的吧。
蕪歌垂眸,指尖撫了撫那孩子的臉。她不願被那份虧欠羈絆,所以連他姓甚名誰都不曾問。而那孩子顯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齊兒。
她呢喃:「終究是我欠了他。」
「主子切莫自責。窮人的孩子,我在牙行見過太多。能有他這樣的際遇,已經是造化。」婉寧回想起在牙行的那段日子,淚霧花了眼。
蕪歌苦笑。欺君是死罪。那個孩子的生死尚且在阿車的一念之間,又談何際遇造化?
她的思緒,被奔襲而來的馬蹄聲打斷。
她警惕地挑起車簾,只見迎面塵土飛揚。飛揚的沙塵是一隊馬隊疾馳而來。不是滑台的方向,是郯郡。
她的心跳莫名地加速,竟生出幾分莫名的不安來。好在,她定睛望去,奔在最前頭的身影不是那個人。
「慶兒!」蕪歌撂下車簾,便吩咐馬車停車,急切地下車。
慶之已奔到了近處。他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小跑而來,可到了姐姐跟前,卻陡地住了步,連那句滑到嘴邊的「姐姐」都僵在唇畔。他噙滿淚水,薄唇微顫著。
蕪歌也是雙眸潮潤。她笑著走上前,拍了拍弟弟的肩:「我回來了。」
慶之唰地淚流滿面。他一把抱住姐姐,悶聲哭了起來。
蕪歌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背:「沒事了。姐姐回來了。」可她說著說著,自己卻也哭出聲來。上一回,姐弟倆相擁而泣,還是法場行刑前夜,在狼人谷的堂屋。那時慶兒還是個孩子,如今——
蕪歌陡地發覺不對勁。她推開弟弟,定睛打量他的裝束。
慶之來到郯郡,依舊穿著宦官的宮服。藍灰色的袍子,紅色的紗帽。
蕪歌一眼就認出這是御前總管的二品宮服。她震驚地張了張唇:「慶慶兒?」
慶之拂一把淚,不以為意地笑了笑:「無礙的,姐姐。父親說過『天生我材必有用』,我想通了,與其遮遮掩掩,倒不如大大方方。」
蕪歌再按捺不住滿眶的淚水。在淚水滑落那刻,她別過臉,無聲地拭了拭淚。
慶之寬慰地拍了拍姐姐的肩:「外頭冷,姐姐還是進車裡頭。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進城再說。」他的目光越過姐姐,看向呆站在馬車前,早已淚流滿面的女子。他微微點頭,便斂眸吩咐:「婉寧,先扶姐姐上車。」
這一路進郯郡城,非常順利。
可馬車裡的兩個女子都心事重重。
婉寧翻來覆去地回味著方才他清清冷冷的表情,試圖從裡頭翻尋出一絲不舍和欣喜的意味,卻是不得。
蕪歌的思緒還迷失在那身宦官宮服里,甚至沒來得及思索大內總管來了郯郡,那他近身侍奉的人呢?
到了郯郡徐府,親人相見,免不得一場抱頭痛哭。
蕪歌自覺像一根緊繃的韁繩,入了徐府自己的廂房,便徹底鬆了開,倒頭一覺睡到了翌日清晨,甚至連晚膳都沒用。
郯郡早春的清晨,依舊寒意逼人,只是隱約有了零星的鳥鳴。
蕪歌攏著披風,徜徉在花園裡。木槿並不適應北方的氣候,低矮的枯樹枝丫上只零星掛著幾點枯黃的葉子。離花期更是遙遙無期。
蕪歌伸手觸了觸乾枯的枝丫。
「花落花會開,人和物一樣,適應能力很強,慢慢也就習慣了。」
身後傳來弟弟的聲音,永遠凝固在記憶里的十三歲,不辨雌雄。蕪歌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啊。她閉目。
慶之走到她身旁。徐家的孩子都生得一副好皮囊,哪怕身著宦官宮服,慶之都是鶴立雞群,雌雄難辨的俊朗:「陛下今日晌午就能到郯郡。」
蕪歌的睫顫了顫,卻沒睜開眼。
「陛下原本是想把二皇子一同帶來的。」
蕪歌的眼唰地睜開。她扭頭,震驚地看向弟弟。
「可二皇子前陣子傷風才好,不宜舟車勞——」
「晃兒怎麼了?」蕪歌一把拽住弟弟的胳膊。那個甜糯奶胖的孩子是她不忍觸及的記憶和傷痛。這一路北歸,她想得最多的是他,最不敢想的也是他。
「姐姐放心。陛下很疼愛二皇子,將他照顧得很好。」
蕪歌的手漸漸鬆了開,緩緩垂落:「是六嫂告訴你我回來的消息?」
慶之點頭:「姐姐不該瞞著我,更不該瞞著陛下。」
蕪歌心底微微惱怒。她對六嫂千叮萬囑,不料六嫂還是沒聽她的。雖然明知隱瞞是徒勞,她還是想掩耳盜鈴地清凈一段時日。
「我的心思,你該懂。」她移眸,看向成片的枯黃木槿,「從我南下那日起,就註定回不去了。人不能得隴望蜀。」她扭頭看著弟弟:「若你當真想留在御前,我不攔你。若只是想守著晃兒,如今,你已守了當日的承諾。」
她暗吸一氣,故作平淡清冷:「兒孫自有兒孫福。晃兒姓拓跋,他的上半生有皇父,下半生靠自身。你不必再留在宮闈了。」
慶之蹙眉:「你我是姐弟。姐姐又何苦逞強嘴硬?母子連心,姐姐,你若在建康也就罷了。如今回了魏國,又怎可能狠得下心不見二皇子?」
蕪歌的心泛起酸澀的疼痛。她斂眸,語氣強硬:「我的事,自有主張。這一年多來,晃兒多謝你在宮闈照顧。只往後,不需要了。你別回平城了,更別回宮了。是留在郯郡,還是遊歷別處,一切看你,只不要再回宋國就好——」
「姐姐,我是不會離開皇宮的。」慶之打斷她的話。
蕪歌不解地看著弟弟。
「五歲認字,七歲習文,十歲通達天下。徐家兒郎,志在社稷。我雖身有殘疾,卻也不想一生就此庸碌葬送。」慶之說得慷慨動容,「起初改名留在宮裡,確實是為了方便照看二皇子。陛下對我有知遇之恩,我覺得留在御前,不失為一展生平之志的唯一法子。」
「別天真了。後宮尚且不能干政,更何況宦官?」蕪歌一針見血地試圖破滅弟弟的幻念,話從口出,又自覺殘忍,有些心虛愧疚地垂了瞼。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才是大勇。」慶之半點不為所動,語氣依舊慷慨,「姐姐,我已十六歲了,哥哥在我這個年紀時已經才冠建康了。父親和娘從不阻撓子女之志,若是娘還健在,相信也會支持我的。」
蕪歌被噎得啞口無言。
慶之仰頭望著空濛的天際:「明明自有天註定。姐姐還記得天一的命批嗎?凰舞九天,貴不可言。」他勾唇輕笑,帶著一絲苦澀輕嘲的意味,「也許,我就是那個註定要在宮裡與姐姐守望相助的人。」
他扭頭,篤定地看向姐姐:「姐姐,有我在,絕不允許那些魑魅魍魎近姐姐的身,那些鶯鶯燕燕也休想打陛下的主意。」
「慶兒。」蕪歌不悅地打斷他。那個命批於她無異於一道詛咒。那句「下克宗族、上亂朝綱」早已應驗。潘淑妃的妖妃之名,早在袁皇后被廢時,就在宋地傳得沸沸揚揚。
在建康復仇的種種,都是不得不啞忍的身不由己。
如今北歸故里,她只想堂堂正正地為自己活一回。
而慶之顯然不懂一個女子的隱痛和苦楚,還在兀自說著:「姐姐,你不在的這段時日,姐姐在魏國的一切,我都有幫姐姐守著。陛下對姐姐一往情深,這回倒真叫我和月媽媽刮目相看。他雖沒明說,但我看得出,他一直都等姐姐。」
蕪歌的面色由薄怒褪作蒼白,微顫的眸光顯然染了一絲震驚和無措。她移眸,有些心亂地望向北牆一角:「別說了。」
「姐姐,我知道,你未必在意那個位子。但二皇子需要母親。」慶之的聲音染了幾分哀戚,「沒有娘的日子,有多難捱,沒人比你我更清楚了。」
蕪歌覺得眉眼酸楚。她按捺下酸楚再扭頭看回弟弟時,慶之早已抽身離去。看著弟弟纖瘦的背影,蕪歌才發現,曾經的小小少年早已成人。
……
拓跋燾是晌午過後,抵達郯郡離宮的。
慶之趕在鑾駕抵達之前,趕到離宮相迎。他身側並沒那抹身影。
其實,拓跋燾也並未指望那個矯情任性的女子會迫不及待地隨著弟弟一同來見他。可是,當那絲隱秘的希冀被破滅時,他還是失落和不甘,甚至有些憤怒。
他千里迢迢從平城,日夜兼程地趕來郯郡,竟也換不來她的一眼回眸。呵,他心底苦笑,拓跋燾,你當真是出息。
慶之跟隨他有些時日,早摸清了他的脾性,不動聲色地說道:「陛下,姐姐是昨日黃昏趕到郯郡的。這一路北上,風餐露宿提心弔膽,姐姐的身子不好,才到家就病倒了。」
拓跋燾陡地住步,原本已跨入殿門的那隻腳也不自覺地縮了回來:「她人呢?可請大夫瞧了?」
「府醫瞧過了,說是勞累過度,得靜心修養。」
拓跋燾的面色掠過一抹尷尬的自惱,頭先的急切不見了,卻添了清冷的不悅:「欺君是死罪。你倒是為了你姐姐,連死都不怕了。」
慶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扮著無辜,懵懂地直搖頭:「奴才不知陛下所言是何事?」
「哼。」拓跋燾怒瞪他一眼,邁入殿內,「你的這點演技,還嫩了點。」
慶之無奈地聳肩,隨了上去,倒不說話了。
拓跋燾卻越走越惱怒。頭先是惱怒那個女子的絕情,繼而是惱怒慶之的自作聰明,如今卻是自惱為何不能索性裝一回糊塗。
腦子太清明,便連前去徐府質問那個女子的由頭都沒了。
「宗愛!」拓跋燾陡地住步。
「奴才在。」慶之不慌不忙地躬身。
拓跋燾站定片刻,卻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合適的說辭。這是他生平頭一回感覺到無所適從。他惱怒地一甩袖,疾步走進內殿。
慶之有些好笑地暗嘆一氣,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