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以眼還眼
蕪歌目送到彥之進了班房,便由婉寧攙扶著拾階而上。
「娘娘,皇上這會不得空。不如奴才領您去暖閣先歇會吧。」茂泰人精似的迎了上來,明面上體貼恭敬,實際是阻攔蕪歌靠近明殿。
蕪歌瞥一眼宮門,清冷一笑:「不就是靜妃在裡頭嗎?恩恩怨怨拖拖拉拉五年了,難道不該開誠布公,來個了斷?」
茂泰尷尬地扯了扯嘴角。
「讓她進來。」隔著厚重的殿門,義隆的聲音聽著有些瓮瓮的。蕪歌都想象得到那雙俊逸的劍眉怕是緊蹙著的。她笑瞥一眼茂泰,徑直往殿門走去。茂泰幾步趕上前,殷勤地為她開門。
門嘎吱開了。
蕪歌被眼前的景緻怔了怔。義隆和齊媯依舊是頭先的姿勢,一個僵直不悅地站著,一個楚楚可憐地跪著。不遠處的那灘血跡,觸目驚心,那支紫雲釵浸在血跡里,紫色寶石透著一抹詭異的殷紅,一側的匕首,刀鋒鋒利,血跡斑斑。
蕪歌收回目光,邁入殿內,扭頭對婉寧道:「你在外候著。」
婉寧極不放心地顫了顫唇,終究只能隨著茂泰一起掩門退下。
蕪歌移眸看回義隆。她淺淺福了福,繼而目光凌傲地滑向齊媯。齊媯跪在義隆面前,微垂著眼瞼,她只瞧得見一張蒼白的側顏。
「你怎麼來了?」義隆有點明知故問的意味。頭先聽說「了斷」二字,他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地允了她進來。也許是他也疲累了,確實該來個了斷了。
「我想你們肯定有事想問我,於是就不請自來了。」蕪歌聲音甜糯,微眯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齊媯。
義隆瞥一眼齊媯,到底心有不忍:「起來吧。」
齊媯卻跪著一動不動,其實,她腹部的傷口早在推搡到彥之那刻,就已經撕開了。她不過是強忍著,眼下,她只想那微熱的濕意早些透出淺灰的宮裙。她真恨自己穿得太厚實了。其實,她為了博取那個男子的憐憫,寒冬臘月,披風裡頭,只不過披了一件外袍罷了。
蕪歌鄙夷地掃了她一眼,一針見血地諷道:「等到傷口的鮮血透出宮裙時,你恐怕是要暈過去了。其實,你如今這般光景,已經可憐的緊,你的隆哥哥已經心疼了。」
此語一出,那一男一女齊刷刷地盯向她的臉。
蕪歌笑看義隆,一臉無辜地問道:「難道不是嗎?阿車。依宮規,失貞的妃子不被浸豬籠,至少也是要被廢的。可這都什麼時辰了?到彥之都那副樣子了,怎麼她還在這裡?這天大的醜聞難不成還能不了了之了?」
蕪歌從未見過義隆臉上露出過這樣難堪的表情。她看著有些不適,淺淺別過眸子,只輕嘲的笑意依舊掛在唇角。
「徐芷歌,還輪不到你來看我的笑話!」齊媯在見到這張可恨的妖媚容顏時,就已暗暗咬碎了一口銀牙。眼下,她忍無可忍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地說道:「你算什麼東西?你人盡可夫,狼子夜和拓跋燾都是你的入幕之賓,你連野種都生下了,有何資格指摘我?」
蕪歌臉上的笑容在聽到「野種」二字時,微有皸裂。可轉瞬,她就柔媚地笑出了聲:「野種,你不也才生下一個嗎?雖然只是一灘血水。」
齊媯的臉白了白,緊張地抬眸看向義隆,只見他面色鐵青,也不知是因為哪個野種而心傷憤恨。
義隆遲緩地看向蕪歌,眉角緊蹙,薄唇微顫:「這就是你對朕的報復?」
今日的義隆,讓蕪歌有種莫名的陌生感。她刻意忽略這種不適。今日,她就是要來個了斷的。她絕不心慈手軟。她不看義隆,只盯著那張慘白的臉,笑得柔媚入骨,她甚至親熱地伸手挽住義隆的臂彎:「袁齊媯,你不是跟你的隆哥哥是打小的情意嗎?怎麼到了今日你還不曉得,你的隆哥哥就是狼子夜?」
齊媯震驚地看著義隆。
而義隆的目光還悉數落在身側這張明媚動人的臉上。
蕪歌越發緊地摟住義隆的臂彎,微微傾身,俯瞰著齊媯:「無論是劉義隆還是狼子夜,他愛的都是我。你的洞房花燭夜,他去了金閣寺找我。你難產那日,他在狼人谷陪我。你哭求皇子那夜,他在棲霞山陪我看日出。袁齊媯,阿車不愛你。除了那個被廢的皇后之位,和這個即將被廢的靜妃位份,阿車對你的情意,不過是饒你不——」
「你閉嘴!」齊媯怒吼著打斷她。她的眼眸,泛著洶湧的淚光,凄楚地看著石像一般無動於衷的義隆。她錯覺,昨夜的那道傷不在小腹,而在心口。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叫她呼吸都不暢。
蕪歌鬆開義隆的臂彎,弓腰逼近齊媯,挑眉笑了笑:「你叫我閉嘴,不過是因為心底知曉,我說的句句屬實。」她直起身,微仰著腦袋,笑眯眯地看向一臉鐵青的義隆:「阿車,我說的都是真的,對吧。你對我說了那麼多情情愛愛的,怎麼到了今日這樣該說的時候,反倒是不說了?」
義隆迷惘又哀傷地看著她:「小幺,你究竟想怎樣?」
義隆的反應,在蕪歌看來是很反常的。她斂眸,轉瞬,輕嘲地笑了笑:「你放心,我倒沒想過要你的阿媯去死。死,太便宜她了。」她抬眸,看著義隆,帶著點悵惋:「你啊,明明是九五之尊,卻偏偏還是殺手做派。總覺得除卻生死無大事。可聖君誅心,阿車,誅心才是殺伐上策。」
義隆的眸底像蘸了濃墨,正慢慢暈開。他勾唇,苦澀地笑了笑:「所以你對朕用的是上策。」如今,他在乎的人,不是死去,就是背棄了他。他已然是眾叛親離。
蕪歌不置可否,轉而理直氣壯地回答他之前的問題:「我不過是想以眼還眼罷了。當初,你們在暖閣下的那場棋,可是嘔得徐芷歌吐血呢。」她不屑地瞥一眼齊媯:「她還沒嘔血,也沒眼盲,甚至至親一個都沒死。」她冷笑:「我可比她仁慈多了。」
她再次抬眸看向義隆,眸底儘是失望和嘲諷:「倒是阿車你想怎樣?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的阿媯憑什麼惡貫滿盈還能逍遙法外?袁五妹如今還在天牢。檀賢妃早成了一堆枯骨。就連邱葉志也畏罪自刎。徐芷歌痴傻不堪你的哄騙,被你的阿媯一劑杜鵑紅,毒殺五載有餘。」
蕪歌指著齊媯,冷厲地質問:「她憑什麼還好好活著?憑什麼心一不肯救這個賤人,還要被關入天牢?敢問皇帝陛下,你治下的大宋,還有王法天道嗎?」
義隆的唇角難堪地搐了搐,只一雙眸子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你來,是為了那個和尚?」
蕪歌自然是為了心一,卻更想來一場暴風驟雨似的了斷:「阿車,你避重就輕了。我可不單是問了心一,更要問這個賤人如何處置。」
齊媯只覺得腹部的失血,讓她的神志起了一絲迷離。她不能任由這個賤人扯著走了。她仰頭:「隆哥哥!」
這聲楚楚可憐的凄聲輕喚,直給蕪歌一種作嘔的感覺。她冷哼:「叫一千聲一萬聲隆哥哥也沒用了。」她催促地喚道:「阿車,你當初對徐芷歌可不曾如此戀戀不捨,優柔寡斷。」
昨夜,義隆對阿媯的去留其實早有決斷。他不過是想顧全那份故人之誼,想等到阿媯重傷癒合后再下旨意。眼下,被小幺如此逼迫催促著,他心口泛起莫名的不適。
這輩子,無論是沙場、朝堂還是決鬥場,他從來都是殺伐果斷的勝者。可當下,他真是累極了,也倦極了。帶著一種萬念俱灰的倦怠,他沉聲:「靜妃重傷不治,暴斃而亡。」
齊媯聞聲,近乎癱倒,淚決了堤,她絕望地呢喃:「隆哥哥?你說過……這輩子,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疼我,護我的。」這是他們十歲時的誓言。
義隆移眸看向齊媯,眸子里的悲憫並不足以給這個女子半點寬慰,「朕會想辦法根治你的毒。朕答應莫姨的,哪怕你不在宮裡,朕也會護你周全。」
哼,蕪歌在心底冷哼。她就知道,會是如此。既然都等了五年了,她不介意徐徐圖之,再等幾日。她淺笑:「袁齊媯,你知不知道,親眼看著自己的訃告公知天下,親眼看著引魂喪燈掛了滿院。」她捂著心口:「你明明還能感受到這裡在跳動,而你這個人卻已經死了,成了一具無心軀殼,一個活死人。你甚至不知道今後自己姓甚名誰。呵。」
她嘖嘖搖頭:「那樣的感覺,真有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
那一男一女的目光再次齊刷刷地看向蕪歌。
義隆是滿目悲憫。他知曉,小幺說的其實是五年前的自己。心口的酸澀不適和隱隱脹痛在加劇。
齊媯則是一臉驚恐。她扭頭,一把攀住義隆的衣襟:「隆哥哥,我不要!隆哥哥,求你,我情願真的死了,也不要那樣!」
義隆錯覺自己成了一尊石像,感官顯然慢了半拍。他沒垂眸看齊媯。殺手也好,君王也罷,他是狠得下心腸的。
蕪歌卻笑看齊媯,還在刺激她:「你要真想死,現在還有機會,自刎自盡。可等到水銀劇毒上了腦,斑禿成一個真正的活死人,痴傻如木那日,可就連自刎的機會都沒了。」她微微傾身,笑靨如花:「我倒是極期待那日的。畢竟,你連在乎的至親家人都沒有,要誅你的心,可真是太難了。」
齊媯的腦海莫名地閃現母親的慘狀,到了彌留時分,母親的確變成了痴傻的木頭人,失禁失聰失智,慘烈更甚人彘。
夢魘里的那張鬼魅的臉孔莫名地與自己的臉孔重疊。她驀地發了狂,大吼一聲「賤人」便雙手似爪地朝蕪歌撲了過去。她要撕碎這個賤人的臉!她要撕碎她!
蕪歌雖是有意激怒她,卻不料她竟這般容易就發狂了,一時,竟有些躲閃不及,幸在義隆及時拽了她一把。
蕪歌一個趔趄,後仰在義隆懷裡。她仰頭抬眸,瞥見阿車的容顏,竟有一種穿越回青蔥年華的錯覺。那一回,她從馬背上跌落,義隆及時接住她時,他們就是如此對望的。
齊媯撲了空,已然有幾分清醒了。可電光火石間,她已有了決斷,若是只留這條性命苟延殘喘,那她何不拉那個賤人墊背?她撲空匍倒在地,目光瞟向血泊中的匕首和紫雲釵,她的身形立時就撲了過去,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把奪過兇器。
她舍了鋒利的匕首,卻是抓起那支帶血的金釵。
釵子中空的管身里還殘留著水銀。
呵,她要那個賤人也好好嘗嘗水銀的滋味。她抓起紫雲釵,高高揚起,扭身撲向蕪歌。
這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而那對相擁的男女,卻還迷失在年少時光里。
當帶血的寒光高高划起弧線時,義隆回過神來,便見齊媯直直撲向小幺的心口。他都下意識地抬起腳了,明明可以一腳踢飛她的。
莫姨溫婉的笑容卻驀地浮現在阿媯的臉上,這一腳下去,阿媯恐怕會肋骨全斷,性命全無,他下意識地收回腿,在紫雲釵扎向小幺心窩那刻,他抬肘擋了上去。
滋啦一聲,是釵子劃破衣襟的聲音。義隆運氣,齊媯手中的釵子劃破他的手臂那刻,整個人被彈飛了出去,砰地跌倒在地上。
紫雲釵清零地落在地磚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蕪歌是被這聲輕微的玉石相撞之音給驚醒的。她瞥一眼紫雲釵,又移眸看向義隆的胳膊,他的袖子破了。她一把奪過他的手臂,擼開衣袖,他的小臂被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隔著外袍,傷口雖不深,卻是殘留水銀的。
「阿車?!」她抬眸,驚惶地看向義隆。
義隆卻是一臉平靜,只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似乎是全然被她這副焦急的模樣吸附了魂靈。上回,小幺如此緊張他,還是在平坂,那時,也是他中了毒。不是什麼劇毒,歐陽不治幾貼葯就葯到毒除了,可小幺卻哭得像個孩子,更是痴傻地被糟老頭子那個藥引給戲耍了。
此後,每每回想平坂,義隆都覺得那是他今生最快活的一段時日了。
小幺南歸的這段時日,他時常會有一種自欺的錯覺,他的小幺終於回來了。
而眼下,才是他的小幺真正回來了。也許只是曇花一現,但這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