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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三堂會審

  義隆聞聲,眸子驚疑地亮了亮。


  芙蓉也偏頭看了過來,昏暗的眸子里翻湧著紛雜的情緒。


  蕪歌斂眸,微勾的唇角似有似無地帶著一絲輕嘲:「其一,除了留住邱葉志的狗命,阿康主審此案,皇上不得徇私;其二,廢了袁齊媯;其三。」她頓住,微帶歉意地看向芙蓉,「我入宮后,齊哥兒收養在我膝下,往後,你是他的父皇,而不是他的舅父。」


  這一招,早兩年前,小姑子就提過的。芙蓉儼然是有了些心理準備的,可當下,眸底還是泛起淚意來。只是,她這副枯槁身軀怕是當真熬不了多久了,有小姑子庇護齊哥兒,她走也走得安心一些。是以,她噙著淚,含笑點了點頭,算是默許了。


  義隆的眸色黯淡下去,探究地看著蕪歌:「小幺,朕是想與你再續前緣。」他搖頭:「但朕不喜歡這種買賣的方式。」


  蕪歌勾唇,時至今日,他們之間除了買賣交易,不可能再有其他了。哪怕是這種買賣,也是不該當的。她斂眸,輕嘲地笑了笑,淺福一禮:「權當是我提了個不恰當的買賣吧。民婦告退。」


  義隆眼睜睜地看著她轉身款步離去,心口的舊傷似乎又被撕裂了。小幺總是知曉如何惹他不快和心傷,她以「民婦」自稱,便是全然不避忌地承認她在魏國與那胡蠻子的種種。還有那雲鬟霧鬢的髮飾,再柔美養眼也全都是婦人髻,她這是時時都在提醒他,她心底是承認嫁與那個胡蠻子為婦的。


  「慢著。」義隆在她即將跨入門檻那刻,終於清淡出聲。


  蕪歌頓住,微微偏頭回眸。


  「這三條朕都可以答應,但朕也有一條。」義隆只覺得自己吐出的每個字,再是強裝清冷,內里卻是字字嘔血,「你在狼人谷就欠了朕一個子嗣。」


  蕪歌挑眉,繼而明媚地笑了笑。她的眉眼極美,這樣的笑容足以令門外的滿園春色都黯然失色:「呵,阿車,你還記得你所說的龍生九子吧?」


  義隆的面色變了變,他自然是記得的。那段小幺眼裡心裡唯他的時光里,他們也是談及過子嗣的。只是,那時,他的所謂九子,全然沒想過會是小幺所出。而今,他凝視著那雙美極的美眸,彷彿知曉她會說什麼了。


  果然,蕪歌的笑容里夾了一絲嘲諷:「如今你都有了九子,難不成要殺了一個,給我的子嗣騰位子?」


  「徐芷歌!」義隆沉聲,目露慍色。


  蕪歌笑得越發明媚:「哦,阿車,我忘了恭喜你了,未及而立,已有了九子。」她微揚了下巴,像極了曾經那段歲月靜好的時光里,對著阿車嬌俏撒嬌的少女,「你也恭喜恭喜我唄,我也有兒子了。他生得俊美,甚肖皇父,我歡喜得緊,今生唯他一子,已是足矣。」


  義隆覺得心口翻湧的氣血近乎要噴薄而出。他面色陣紅陣白,眉目陰沉似有滿城風雨欲來。


  芙蓉在近處看得心驚。她自認是了解小姑子的,可如今,這樣的不留餘地,連她都心驚。


  而蕪歌笑得眉眼彎彎,對眼前帝王的惱怒完全視而不見:「我做買賣是最討厭討價還價的。天下第一商短短年幾就能縱橫四國,皆在於此。」她福禮:「唯有請皇上恕罪了。」她說罷,便轉身離去。


  屋內,寂靜,空氣里都似染了暴怒的因子,襯得院子里的鳥鳴,聒噪刺耳。


  芙蓉還不曾見過三弟如此憤怒和狼狽。她是該覺得痛快的,眼前這個她幼時如珠如寶呵護心疼著的弟弟,給了她今生最殘忍的打擊,她不中用,不僅不能報仇,還不得不依附於仇人的憐憫過活。而今,終於有人可以治他了。芙蓉卻半點都暢快不起來,甚至還有種同病相憐的錯覺。他們同樣痛失了愛人。


  「阿隆。」芙蓉都記不清有多久沒這樣叫過他了。


  義隆回眸看向她,陰沉的面色早褪作蒼白。他嚅了嚅唇,似是想說什麼,可陡地,卻是捂住心口,一滴血從他唇角滲出。他惱怒地用袖口捂住。


  「阿隆?」芙蓉震驚地看著他。


  義隆捂著唇角許久,待那翻湧的氣血壓下后,才嘲諷地勾了唇:「朕也有今日,皇姐瞧著很暢快吧?」


  那雙昏沉的眸子里泛起淚意,芙蓉苦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我勸過你的。」


  義隆抽開手,除了袖口染了一小塊血漬外,面色已恢復如常:「是啊,朕當初是該聽皇姐勸解的。也許。」他諷笑:「朕納了她入宮,哪怕再廢她,甚至殺了她,也不至於落到這般情根深種的地步。」


  「早就深種了,只是你不自知罷了。」芙蓉仰頭,無力地偎依在軟枕里,「我從前也是知曉自己是很愛喬郎的,但卻不知……」她頓住,有淚滑落:「愛到生死相許。若我一早便知,就早早安置好一雙兒女,自己便能放心地隨他去了。」


  她抬眸望著弟弟:「阿隆,你都不知道我這每一天每一晚,熬得多苦。只恨天明時,睜開眼,自己總還活著。恨不能死,卻又不得不努力地過活。」她笑:「幸在芷歌回來了。是我自私了,她原也有她自己的生活了,我卻硬生生把她逼回來成全了自己的解脫。」


  義隆看著面前形如枯槁的女子,當真是瞧不見昔日風華了。他莫名地有些心疼和愧疚,傾身抬手,拂去姐姐額際的碎發,鄭重其事地說道:「朕答應皇姐,絕不動齊哥兒就絕不會動。」


  芙蓉苦笑,她是不信的,哪怕金鑾殿上的帝王不動,總有人替他出手,那是防不勝防的。她拂落弟弟的手,乾枯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背,長嘆道:「你當初也答應了芷歌,絕不動喬郎,可喬郎還是死了。」


  她的眸底翻湧著淚意,淚水卻乾涸一般再淌不下來:「沒用的,阿隆。這世上,我只信得過芷歌,只有她,才會以命護著我的孩兒。你是想應下的,阿隆,顏面能值幾何?你要是到了我這般光景,就會明白了。只要能換回喬郎,我願意辜負天下人。」


  義隆只猶豫了一夜,就應下了。


  那道明晃晃的封妃聖旨送達富陽公主府,並未給這個暮靄沉沉的庭院帶來一絲喜慶。


  心一的傷好了許多,不再成日卧床靜養,間或也來園子里的涼亭晒晒日光。


  蕪歌覺得午後與心一在這涼亭,閑看風雲的時光,是南歸后唯一的愜意。她越來越喜歡煮茶了,以前,她那跳脫的性子,茶藝都是被娘逼著學的,她其實並不喜歡這樣靜默的日常。


  如今,她覺得自己的性子當真是變了。她聚精凝神地燙著杯,貪婪著聞著清清淡淡的裊裊茶香。


  心一的聲帶雖然受損未痊癒,但聲音除了有些嘶啞,聽著倒不似早些天那樣駭人了:「你何苦如此?一旦邁出那步,就再難回頭了。」


  蕪歌明了他說的回頭指的是什麼。她停下手,笑道:「佛家不常說,有舍才有得嗎?敵我懸殊,我既想報仇,又想護人,想要的這麼多,一毛不拔,是絕不可能的。」


  心一最是看不得她這樣苦中作樂的笑:「阿蕪。」


  「心一,你知道勸我也是無用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蕪歌的眸子里閃耀著一點火光,「邱葉志是結果了。袁齊媯,我不入宮,如何替佛主教訓她?」


  「哪怕報了仇,又能如何?」心一痴惘地苦勸,「你看看劉義隆,也知曉了。他是大仇得報了,可我瞧著,他卻沒一日是過得稱心如意的。」


  蕪歌聽到那個人,眸子里的亮光便黯了下去。她早道不清對阿車是何感受了。還愛嗎?她不知道,那個名字想起來,心會疼,也會恨。她早不是糾結於情情愛愛的無知少女了。他們是仇敵。


  娘的死,父親的死,上一輩的恩怨,她強忍著,許是能按捺下去。可哥哥和慶兒,她忍不了。埋在大雪裡的那三個侄兒,她更忍不了。


  他們一個個都是她的血親。


  為了他們的仇,我連親生骨肉都捨棄了。她早沒回頭路了。她給拓跋寫那封絕筆信時,的確是留了心機,她希望能用情困住拓跋燾,困住他善待他們的晃兒。


  她早不是深信海誓山盟的年紀了,她沒指望北地的那個男子當真會對她一往情深到非她不可,但只要能困住他一些時日,哪怕是幾年,待他們父子情深后,晃兒哪怕沒她這個娘,也還是有指望的。


  她落款絕筆二字,是真的抱了必死之心的。


  她不可能因為佛陀的一句勸誡,就立地成佛,不可能的。


  「心一,嘗嘗今日的茶吧。」蕪歌岔開了話題,為心一滿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香茶,「我一直有派人打探天一大師的下落,終於是有回信了。天一大師這會應該在南嶽衡山。你傷好之後,便去衡山吧。」


  啪嗒,是茶杯砸落在石桌上碎裂的聲音。心一顧不得四濺的滾燙茶水潑在了手背,卻是急切地看著她:「阿蕪,你?」


  蕪歌淺抿一口茶,語氣帶著刻意的平淡:「我要做的事,必然是你不喜的。你是我今生唯一可以同生共死的知己,這份知己之情,不該被那幾個該死的人給破壞了。」她抬眸:「心一,你走吧。我只想你記住我想讓你記住的樣子。」


  心一的面色褪得蒼白。


  「那日見你受重傷,我才發覺自己太自私了。我總還是習慣地把你當做是父親送我的死士。」蕪歌一臉歉意,「你與徐府的生死之契早就清了。人生也沒幾個五年,你是時候去走自己的路了。」


  「那你呢?」心一問,眸子里閃著淚光,「你自己的路呢?」


  蕪歌眸子里也泛起淚來:「徐芷歌去金閣寺時,就已經死了。我早不是為自己而活了。」


  「徐夫人若還在世,也不想見你如此的!」


  「娘若還在,那死的人就是我了。」蕪歌移眸看向滿園的荼蘼春色,夏天快來了,芳菲也該盡了,「你看,我們總是為了仇不仇的爭論不休。」她笑:「你真該走了。其實,我覺得你就不該再信佛了。可是,既然是你信的,你開心便好。去找天一大師吧。」說完,她便起身。


  心一望著她的背影,只覺得心口有一塊莫名地缺失了。


  蕪歌心下有些傷感,但她歷經千帆,很難再湧起大喜大悲的情緒來了。入宮,在她南歸之前就已經是決定的。她從來果敢,決定的事,就不容自己再多想。


  婉寧跟在她身後,猶豫再三,還是開口了:「小姐,您要是真的入了建康宮,陛下指不定要氣成怎樣呢?」婉寧到底是魏國人,自然是向著自己的國君的。


  蕪歌微頓了步子,回眸看著她,旋即,笑了笑:「傻丫頭,人生並非只有兒女情長的。對於帝王來說,風花雪月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點綴,江山社稷才是他們真正魂牽夢繞的。你瞧哪個帝王是一帝一后,琴瑟和諧,相伴到老的?女子對他們來說,沒那麼重要。」


  婉寧的面色驚異地變了變。


  蕪歌笑得釋然:「故而,女子也沒必要把他們看得那麼重要。」她斂笑,疼惜地拍了拍婉寧的胳膊:「慶兒對你來說,也沒那麼重要。你該為自己活。你還小,看得多了,你總能想通的。」她說完,抽回手,便信步走回自己的院落,入宮前,她還有好多事要做。


  婉寧痴惘地看著她的背影。她其實不小了,比主子也不過小了三歲而已,她的情路坎坷今生已是姻緣無望,卻也生不出主子這樣的想法來。哎,她淺嘆一氣,碎步跟了上去。


  三日後,京兆尹衙門,彭城王親自審理叩閽鳴冤一案。帝師邱葉志身負功名,堂上是賜了座的。


  苦主莫名雲是被抬著上堂的,他從擔架上摸爬著滾落在地上,又吃力地蜷縮著跪起:「草民莫名雲求王爺為父兄伸冤!」


  今日是三堂會審,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的侍郎都在。為了以示公允,彭城王大開京兆尹衙門,允許百姓旁聽。


  聽審的百姓將京兆尹衙門圍了個水泄不通。這聲泣血的鳴冤,惹得圍觀的百姓一陣唏噓。


  「肅靜!」義康敲響驚堂木。


  堂下的衙役齊齊高喝「威武」,百姓肅然無聲。


  「邱先生,苦主指證你就是狼人穀穀主狼默秋,十五年前殺害他的父兄,你可有話要說?」義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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