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鐵石心腸
蕪歌一行三匹馬,在拂曉時分,抵達滑台城下。他們剛到,城樓之上便燃起一片火把,緊接著是守將的威嚇,「城下何人?竟敢夜闖滑台城。可有路引?」
蕪歌並未做男子裝扮,只是戴著一頂帷帽。她一左一右分別是心一,和同騎的十九和婉寧。
蕪歌掀起帷帽的帷幔,沖樓上傾城一笑,揚聲道:「平城永安侯府有人要見徐獻之。」
守將一聽她自報家門就急忙縮回腦袋,緊接著便是一串急促的腳步聲響徹在寧靜的夜空。
不久,城門便開了。
徐湛之一身玄青便服,立在城門中央,眸底的震驚之色還未斂去。
蕪歌依舊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熹微晨光籠罩下的男子,不過年幾未見,他竟滄桑了許多,鬢角也不知是不是玄月還未隱去,而投落的斑白月光:「徐將軍,我想借道滑台城去建康,將軍可放行?」
徐湛之側身,揮手以禮:「請。」
蕪歌笑了笑,並沒要下馬的意思。倒是心一耐不住跳下馬,十九和婉寧也相繼下了馬。
蕪歌驅著馬緩步入城,十九和心一牽著馬隨後。
徐湛之極是自然地牽過蕪歌身下馬匹的韁繩。從前,他們還是兄妹時,二哥是時常為妹妹牽馬的。
蕪歌並未矯情地阻止他,只是,待走進滑台城,身後城門轟地一聲關上時,蕪歌下意識地勒緊了韁繩。駿馬遭受著一前一後完全相反的兩股力道,不由煩躁地仰頸長嘶。
徐湛之急忙一個箭步,一手拉緊韁繩,一手穩住馬鞍。
蕪歌險些被拋下馬背,卻未見一絲懼色和驚惶。她趁馬匹穩住那刻,瀟洒地翻身下馬。
「也好,我正好有事與徐將軍談。借一步說話。」
徐湛之有些迷惘地看著熟悉又莫名陌生的妹妹,總覺得她眉眼之間有什麼變掉了,她周身包裹著清冷的氣息,隱隱還帶著從前不曾有的上位者的威壓之勢。
「好。」徐湛之點頭,便轉身帶路,「隨我來吧。」
蕪歌一行被帶往滑台城的城防營。時下,天色已粉粉亮,徐湛之引了蕪歌進了主帥營。心一等人都被隔絕在外。
蕪歌進了營帳,冷眼掃了一下簡陋的營房。瞧得出來,這個嗜武如痴的男子,早已把營房當成了家,一榻一案一桌兩椅,再連一排書架,儼然是全部的陳設。
「坐。」徐湛之為蕪歌倒水,關切地問道,「餓不餓?要不要來碗陽春麵?」
蕪歌坐下,語氣冷淡:「徐將軍不必客氣。我要說的話,很短。」她抬眸,是不容拒絕的口吻:「我經滑台去建康的行蹤,不想事先叫人知曉。這個徐將軍應該辦得到。」
徐湛之斟了一杯茶推到蕪歌眼前,坐在她對面:「你的行蹤遲早是要暴露的,又何必隱藏?」
「你難道就不想報仇?」蕪歌的語氣染了幾分嘲諷,連帶著唇角微微揚起一絲諷笑,「椒房殿里有我們共同的敵人。」
「她早不在椒房殿了。」
「呵。」蕪歌像聽了個笑話,冷笑道,「徐將軍到底是天真,還是自欺欺人?被罰北三所這種作秀的伎倆,也能讓你放下殺子滅妻之仇?」
她斂笑,美眸不屑地微眯:「你是不是酒喝多了,膽子都給喝沒了。」
「哈哈哈。」徐湛之仰頭笑了笑,端起一杯茶一口飲盡,咯噔擱下茶杯,他扭頭,「你想要我做的,恐怕不止隱瞞行蹤吧。」
「仇人的仇人,雖然做不了朋友,暫時的同盟,倒不為過吧。」蕪歌歪側著腦袋,清潤的眸子澄亮,還是有幾分從前問二哥討糖吃的幺妹的影子。
「你打算做什麼?怎麼做?」徐湛之自覺壓抑在心口三百多個日夜的仇恨總算有了宣洩的路子。他一個外臣,縱然軍功蓋世,要對付宮裡的皇後娘娘,也是不容易的。而眼前的女子則不同,他彷彿看見一柄即將出鞘的利劍。
「隨在我身邊的那個暗衛,你也瞧見了,像十七的那位。往後,你我的消息,我會經她來給你。」蕪歌起身,便是要走了。
「幺兒!」徐湛之叫住她。
蕪歌頓了頓,卻未回頭。
徐湛之看著她的背影,咽了咽,道:「袁齊媯不簡單,眼看大勢已去,卻又拉攏了到彥之這個妹夫,你小心為上。有什麼需要我做的,隨時來信。」
蕪歌還不曾聽說袁府攀上了到彥之這門貴親,心下有些觸動,卻故作不以為意地笑道:「那正好啊,卸掉那人的左膀右臂,到也更爽快。」說罷,她便信步出屋。
蕪歌趁著天未大亮,整頓了一輛馬車,便取道滑台城急速南下。她在滑台出沒過的消息,果然被徐湛之隻手遮天地隱瞞了。
南下這一路,他們跟在南下的商隊里,倒是格外順遂。
十天後,他們已抵達建康城郊。而遠征在外的拓跋燾在七天都不曾收到蕪歌的家書後,覺察到不對勁,經問,才知道她去了郯郡探親,再飛鴿傳書郯郡太守,由太守去徐府一探虛實。飛鴿傳書一來一回,等拓跋燾確認蕪歌出了郯郡城時,那一行人已經秘密潛進建康了。
拓跋燾收到飛鴿傳書時,已兵圍統萬城近半月了。城內嚴防死守,他原本是想耗盡城中糧食,叫赫連家那幫孫子不戰而降的。
可如今,他直恨不能飛奔郯郡一探究竟,哪還有耐心圍城慢攻。
「傳令三軍,兵分四路,四面攻城!」
皇帝一聲令下,沙場點兵,一騎銀甲披風戴月,從下午苦戰到入夜,鐵騎終於踏破統萬城北門,長驅直入,一舉攻下胡夏都城。
赫連胡夏,亡了。
只是赫連家的那群狼崽子在面臨生死存亡時,終於恢復了狼性。亡國,是死。死戰,也不過是死。
故而,魏國大軍攻克胡夏皇宮,反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負隅頑抗。
「擋朕路者,格殺勿論!」拓跋燾舉劍高喝,一馬當先。
眾將士殺聲震天,猛攻皇城。死殺令,帶來的腥風血雨直到午夜才終於停歇。統萬宮裡,皇族宮人幾乎全被屠盡,一時哀鴻遍野。
拓跋燾站上統萬宮的權利之巔,哪怕手撫那把龍椅,內心卻是一絲暢快都沒有。
「樓婆羅、崔浩聽令!」
兩人異口同聲:「臣在!」
「樓婆羅挂帥,剷除餘孽,遇到負隅頑抗者,無論貴賤,一路格殺。」
「諾!」
「崔浩整頓政務,編製郡縣,安撫民心。」
「諾!」崔浩單膝領旨,又極不放心地抬眸,勸道,「陛下,郯郡那邊的消息未必就是真的。陛下此時趕往郯郡,只怕軍心不穩,況且——」
「哼,統萬城都破了,還有何軍心不穩?」拓跋燾不耐地打斷他,一雙桃花眼也不知是殺紅了眼,還是慍怒過甚,血絲密布,「若事事都需要朕親自親為,還要你們這幫臣子作甚?」
崔浩知曉自家主子的脾氣,多說無益,他無奈地說道:「皇上萬金之軀,東去郯郡,帶上神鷹營護駕吧,怕是有餘孽滋擾。」
拓跋燾不置可否,天未明,只草草填了幾個饅頭,就領軍出發東歸。
統萬城,距離郯郡不過兩天馬程。拓跋燾抵達郯郡城府時,城樓上,徐慶之已恭候多時。
拓跋燾怒氣沖沖地上樓,一把揪住慶之的領口,怒問道:「她人呢?」
「陛下既已得了消息,又何必作此一問?」慶之不怕死地頂嘴,那清清冷冷的神色真有七八分像阿蕪,看得拓跋燾怒火中燒,揮拳卻又落不下手。
「你跟朕來!」他揪著慶之一路拽進營房,砰地一聲踹上了門。他一把甩開慶之,撂開幾仗遠,指著他,「你最好給朕老老實實交代清楚,阿蕪去哪兒了?」
慶之穩了穩身形,還是那副不怕死的模樣:「不錯,她回建康了。」
拓跋燾氣得呼吸難平,雖然已然猜到了幾分,但坐實這猜想,卻是萬萬難以接受。他氣得面色陣紅陣白,又是幾步上前,一把揪住慶之的領口,吼道:「不可能!阿蕪不可能!」
怎麼可能?他們連皇兒都有了。她怎麼可能拋夫棄子?
拓跋燾覺得心口被戳了個窟窿,痛得鮮血淋漓,怒得火冒三丈。
「姐姐本也捨不得走的,但她別無選擇。」慶之的臉色慘白,喟嘆道,「她叮囑我一定要轉告陛下,好生待晃兒。」
「呵呵——」拓跋燾又一把甩開慶之,捂著心口,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啊哈哈,古人誠不我欺,當真是最毒婦人心。她真是好狠的心吶!鐵石心腸也莫過於是。」
拓跋燾只覺得心口氣血翻湧,嗓子口直冒煙,生生說不出後頭那句,「狠心拋下朕也就算了,竟連晃兒都不要了。」
「你別怪她,要怪就怪我。」慶之覺得這麼長久以來,他對姐姐說過的話,沒一句當得起是人話,也就是方才為她辯白的這句,還有點人性。這樣的自己,他當真是恨之入骨。
拓跋燾怒視著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的殘音:「是你逼她去建康報仇的?」
「不止是報仇。還要救人。」慶之有些悲憫地看著他,道,「姐姐是感念你的真心的。可惜,她等不及你南下伐宋,嫂嫂等不及,齊哥兒等不及。」
拓跋燾只覺得可笑至極,便又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徐家人是她的親人,朕和晃兒就什麼都不是?」他斂了癲狂的笑,染上絕望之色:「她走了幾日了?」
「沒用的,陛下現如今追過去也來不及了。她早該到建康了。」
「真是好狠的心。」拓跋燾捂著心口,跌退幾步,跌坐在太師椅上,只一個勁喃喃著,「好狠的心。」
慶之看著一臉痴狂的帝王,遲疑一瞬,跪了下去,叩首道:「這是我欠陛下的。事情皆由我而起,求陛下諒解姐姐,更不要遷怒二皇子……」
拓跋燾彼時,已經激怒攻心,跪著的人所做的懺悔,他並未過心,他滿腦子都是阿蕪為何要這般狠心?她是一早就策劃好了的!
他回想起她還在十月懷胎時的種種,才覺得萬般不對勁,那時她就下了決定,故而,她一直都在哄他,哄他善待晃兒,哄他為晃兒把屎把尿……
過往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種種,都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她毫無後顧之憂地拋棄他們!
拓跋燾閉目,心底怒極痛極。恐怕那些時日的如膠似漆,也是為了哄自己而下的降頭!難怪她那麼迫不及待地整走玉娘,又驅趕姚太后出宮,她的那點骨肉親情,全用在為兒子剷除潛在威脅了,因為她壓根沒想過守著晃兒,護著晃兒!
拓跋燾攥緊雙拳,猛地劈下案幾,咔嚓一聲,桌案裂開一條裂縫。他的拳也因用力過猛而青筋微突,輕顫不已,而他的眸子唰地睜了開,只因他的耳膜被那句「並非完人」給差點震破了。
慶之已經不是頭一回輕描淡寫地道出自己最恥辱和隱秘的苦衷了。他臉色煞白,帶著一臉自嘲的冷笑:「請陛下留下我吧,如此我也好替姐姐在宮裡守著晃兒。」他勾唇,冷笑愈甚:「我連凈身都可省去了。這些日子,我連宮裡的名字都想好了,就隨陛下身邊的宗和取名吧。就叫宗愛,無情無愛之解。」他說著,便雙手伏地,叩拜下去,「請陛下成全。」
拓跋燾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心口突突地急跳著。這就是阿蕪狠心至此的苦衷嗎?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覺。他本就恨不起來,如今,卻是連怒都怒不起來了。都到了這份上,他竟還止不住心疼那個狠心的女子。
她都棄自己而去了,自己卻還在想著她何其悲苦!
拓跋燾,你當真是被迷了心竅了!
他呼出一口濁氣,半晌,才沉聲道:「徐慶之,你怕是瘋了吧?」
慶之抬頭,一臉篤定,那雙眸子甚至帶著與阿蕪神似的倔強:「我並非意氣用事。我入宮守在陛下身邊,也算是物盡其用吧。」他苦笑:「否則,以我這具殘敗之軀,報仇雪恨也好,傳宗接代也好,哪樣都做不成,活著有何意思?」
「阿蕪若是在,必定不會答應的。」拓跋燾說出這句話,就懊惱不已。他越發攥緊了拳頭,直覺得掌心鑽心的疼,指縫裡已有血絲滲出。
慶之卻是笑了:「陛下還不夠了解姐姐,她若在,是會答應的。只要我過得暢快,她什麼都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