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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為人母者

  蕪歌是在拓跋燾出征多日後,才得知玉娘已經誕下皇長子的消息。


  她合上左昭儀娘娘呈上的書信,撂在書案一角,勾唇泛起一絲冷笑。姚家失勢,姚頓珠被廢,姚太后被軟禁,她這個中宮無冕之主又不在宮裡,可想左昭儀娘娘是何等春風得意。想是怕這神鷹別苑的消息太過鼻塞,左昭儀已經迫不及待上門來挑釁了。


  月媽媽站在一側,隱忍了片刻,終究是忍不住開口:「小姐,您要是為這個動氣,就是中了宮裡那人的計了。」


  這信從宮裡傳來,壓在月媽媽手裡足足兩日,老媽媽思來想去,又向心一打聽了消息,才敢把這信交到主子手中的,「老奴打聽過了,她也沒多少可得意的。她是在陛下御駕親征那日凌晨發作的,立時就捎了消息給陛下,可陛下那會正在別苑陪著您呢,並未進宮去。大軍開拔出城之前,孩子就是落地了的,陛下也沒折回宮去,徑直就出征了。在陛下心裡,孰重孰輕,一眼就明了的事。」


  蕪歌挑眉,細看著月媽媽,直看到老媽媽不自在地斂了眸:「女人何苦為難女人?都是男人造下的孽,卻偏偏惹得女人們勾心鬥角。簡直愚不可及。」


  她笑了笑:「誕下皇長子,是值得恭賀的。媽媽你是老人,比婉寧妥當,這給宮裡的賀禮,就你來挑吧。」


  「唉。」月媽媽見主子不甚在意那邊,便放下心來。


  蕪歌的目光落回那信箋上,又笑了笑:「捎話給琴奴,吩咐她傳話給左昭儀,就說本宮恭喜她誕下麟兒,讓她好生調養身子。至於她問皇長子的滿月宴,就暫且不辦了,等陛下凱旋歸來,辦百日宴比較妥當。」


  月媽媽一聽那左昭儀竟是用這種伎倆來刺激自家主子,臉色有些不虞,又點頭應下。


  「哦。」蕪歌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笑容格外親切,「皇長子誕下來,皇上還沒來得及賜名,本宮便勉力為他想了個名字,姑且先用著。天道有雲,『無為也,則用天下而有餘』,本宮覺得余字甚好,就單名一個余字。陛下歸來,若覺得不妥,再另行定奪。」


  月媽媽微怔,彷彿是從眼前的主子身上看到昔日徐夫人的影子。她噙著淚,卻笑著點頭,當家主母正該如此:「老奴這就去。」


  平城皇宮,左昭儀的慶雲殿,啪嗒啪嗒的瓷碎之聲不絕。宮女們嚇得連連避退。


  尚在卧榻之上,還沒出月子的昭儀娘娘,近來脾氣是越發見長,月華宮的宮女走後,這已是一口氣連摔了三盞瓷器了。


  「哼,她有什麼資格給我的兒子賜名。她真當自己是中宮娘娘不成!」玉娘靠在軟枕上,臉色蒼白。她為了這個皇兒九死一生,先是難產,再是險些血崩,她這個做娘親的都沒資格給孩子取名,她一個敵國來的妖女有何資格?!


  小宮女雯晴挨了一頓板子,養了足足半個多月才能下地,如今早已是玉娘的心腹。她對那可恨的貴妃娘娘,早就懷恨在心,故而上前義憤填膺地添柴加油道:「娘娘您彆氣著身子。依我大魏的傳統,素來是長子為貴。陛下不就是皇長子,故而早早地就被先皇立為太子?娘娘是皇長子的親娘,還怕她一個外姓人不成?」


  玉娘先是一臉喜色,繼而想到子貴母死的祖制,驀地變了臉:「休要胡言亂語。陛下才登大寶,正值盛年,談什麼立太子?」


  小宮女嚇得縮了縮,趕忙跪下:「娘娘教訓得是,奴婢僭越了。」


  「起來吧。」玉娘似想到了什麼,揪著錦被,「聽說,她已經顯懷了?瞧著有幾個月了?」


  雯晴起身,搖頭道:「去捎信的太監,沒見著人。御醫院守口如瓶,問不出個所以然來。要不是前頭那人在商行露過面,樂平王那裡只怕也是蒙在鼓裡的。」


  小宮女口中的樂平王,正是前些時日蕪歌說起的先帝的皇次子拓跋丕。


  玉娘在這宮裡混跡過十多年,與那些皇子素來是有過照面的。拓跋丕只比拓跋燾小半歲,從小就是一塊讀書習武,玉娘對拓跋丕是要更熟悉一些。


  自從玉娘入宮,樂平王妃對她多番示好。玉娘知曉,嬪妃沒有母族支持,在這後宮里寸步難行,便也存了與樂平王府交好的心思。於是,兩個皇家貴婦各懷鬼胎,明面上倒像是一對相見恨晚的親密妯娌。


  「哼。」玉娘冷哼,燾兒當真是把她護得好啊。想當初,姚太后和國舅裡應外合,在宮裡發動宮變,直到最後關頭才有人來慶雲殿通風報信,領著她們避險。再晚個一盞茶,慈寧宮裡的老嬤嬤們就已經上門來拿她了。


  她和皇兒差點就成了姚黨要挾皇帝的籌碼。她是有驚無險,避過去了,但那晚是動了胎氣的。加之,上回在御花園裡演那場好戲,雖然她做足了準備,卻也並非全部作假,是有些動了胎氣。


  若非如此,她怎會難產,怎會險些血崩?若非她命大,她已經被那個妖女間接給害死了。


  燾兒當真是厚此薄彼啊。想到這兒,她憤恨又委屈地泛起淚花來:「捎信給王妃,請她幫我盯著些。那兒若是有風吹草動,請她一定給我通個信。」


  ……


  較之玉娘的妒火中燒,蕪歌的日子當真是平淡無波。商行蒸蒸日上,自從打通了南邊的糧道,她開闢的南北商道星羅密布,可謂是日進斗金。


  北邊的戰況,也很順利。拓跋燾領軍東西五道並進,大軍一路開到漠南,便舍了輜重。他親自率領輕騎大軍,只帶了十五日乾糧,翻越大沙漠進攻柔然。柔然可汗大檀驚慌失措,率眾北遁。


  大魏已是大勝,本可班師回朝了。但拓跋燾想一勞永逸,補給軍備后,又一路向北追擊,非要把柔然徹底打趴臣服不可。


  拓跋燾一路北追,卻還是如從前那樣,在京師的飛鴿傳書里捎帶家書給阿蕪。


  雖只是隻言片語,卻無不溫馨。蕪歌雖不再如從前那樣信以為真了,但苦心之人總偏愛甜口。她便是如此,每每讀來,總還是止不住嘴角會浮起笑意。


  「阿蕪,朕在沙漠又遇到奇景,這回不是海市蜃樓,而是日月同輝。日光大盛,光芒萬丈的景色,當真瑰麗。朕立時就想到你和皇兒,你們於朕,就如同此景。皇兒無論男女,都單名一個晃字。你意下如何?」


  蕪歌執筆,蘸了一點墨,在細布條上寫下娟秀的小楷,「晃兒,甚好。」都已擱下筆了,她又執起來,添了兩字,「盼歸。」


  她如今都不曉得自己對這個男子,究竟是何心境了。她對他是期盼過,幻念過的,只是那些虛無縹緲的希冀,在見到玉娘的肚皮時,就如泡影蒸騰掉了。可是,若說她只是謀心謀情,卻也不盡然。


  夜深人靜時,她會擔憂那個男子的安危,會想念他在身側時的溫度,可一切都是清淡的。她自覺與周遭的世界存在一種遁入空門的疏離感,甚至是這副軀殼和生死榮辱都是。


  她吹了吹細布條,卷好。婉寧才過來,用油紙包裹好信箋,又小心翼翼地用蠟封好。


  「送去前院吧。」蕪歌吩咐。


  婉寧微笑著點頭,便退了去。


  蕪歌看著她的背影,有些莫名的悵惋。她來自己跟前已經月余了,很是乖巧懂事,幹活也麻利聰慧,當真是可惜了。


  婉寧歸來時,帶回一封建康的家書:「是侯爺送來的。他說今早已經給娘娘診脈了,就不進後院打擾了。」


  蕪歌總覺得自從自己有喜后,不,可能是更早之前,心一就怪怪的,好像刻意躲避著她。如今除了例行每日來診脈,幾乎見不著他。哪怕是診脈的光景,他也是一副醫者做派,並不多言。


  蕪歌明知人已走了,卻還是問:「他人呢?」


  「她把信給了奴婢,就走了。」婉寧來的時日雖淺,卻已瞧出幾分端倪來。


  蕪歌有些悵然,斂眸看向那封家書。許久,她才拆了開,一封是六嫂的,除了商行的事,還提及建康府正在拍賣徐家的舊宅,問她要不要競標買下來。


  蕪歌心口有些發酸,那個宅院雖不是她出生的地方,卻是從小在那裡長大的。她踩著哥哥們的肩,爬上後院的桃樹,摘過桃子,也撲過棗林里的大棗樹。她在荷花池裡,撐船採過蓮蓬,挖過蓮藕……


  童年點點滴滴的趣事,無不在那司空府上。


  還有,她是在蓮花池畔的涼亭初遇阿車的。那時,她覺得阿車就是二哥跟屁蟲,唯一讓她印象深刻的是長得過分漂亮。她如今都還記得那個十一歲的小少年,是何等俊俏的模樣。


  她斂眸,展開一頁宣紙,言簡意賅地寫了,「買下」二字。


  輪到落款富陽的家書了,信封鼓鼓囊囊的,似乎不止是信。端坐在案前許久,她才拆開,果然,掉出一枚平安符來。


  那是一枚經久年歲的平安符,她記得是很多年前見過的。她當時只嫌這掉了色的平安符,怕是不如金閣寺新開光的平安符靈驗,便在隨娘親去燒香時,瞧瞧求了一枚,拽在身邊好多天,才遇到前來與二哥切磋習武的少年。


  「阿車,送你的。」她記得那是個菡萏初開的夏日,她就是在荷花池畔,把那枚金燦燦的平安符送給那少年的。


  阿車一臉怔忪地看著她:「送我這個做什麼?」


  那時的她十一歲,還是懵懂無知的年紀,卻因為救下秋嬋而對那少年刮目相看。她指著阿車的脖子:「你的那箇舊了啊。舊的,扔了唄。這個是金閣寺天一大師開過光的,很靈驗的。」


  阿車面色清冷,只淡聲道:「多謝。可我不能收。舊的也不能扔。」


  見她臉色變了,阿車才解釋道:「那是娘留給我的,從小就帶著,不能取下的。」


  她有些可惜地收回手,又笑了笑:「哦,好吧,我改明兒再送給別人吧。」


  可才過了兩日,在她還沒想好是把那平安符送給哪個哥哥時,阿車又出現了,徑直就討要那枚平安符:「給我吧,平安是不嫌多的。」


  好像也就是從那日起,阿車對她不同於之前了。之前,他們的相處,阿車待她好,如同兄長對待妹妹,他們的相處多半都是因為二哥。如今回想起來,阿車就是在那時決定謀心謀情之計的吧。


  從那日起,阿車脖子上多了一枚平安符。兩枚平安符交疊著,掛在他身上,一掛就是多年,在平坂坦誠相見時,她還清楚地看到了,在官驛和建康宮,她也看到了。


  那時,那個早不是阿車的男子,還撥弄著那枚早已不再金光燦燦的平安符,笑對她說:「小幺,你送給我的,我一直都沒摘下來過,哪怕……」他頓了頓,眼眸里閃過愧色,「那段時日,也不曾摘下來過。」


  蕪歌現在想想都覺得可笑,那時,她在假扮著小幺,自然是免不得動容地閃動著眸子,仰頭吻了吻男子的下巴。可她內心裡想的卻是,他戴著她送的平安符,與別的女子拜堂、洞房,又與好多的宮妃纏綿,光是想想,她都覺得心底翻江倒海。


  蕪歌捻起那枚平安符,仔細打量,驀地,有些驚詫。這不是金閣寺的那枚。而是——


  她抓著那平安符捏在掌心,清冷地笑了笑。與她糾纏不清的兩個男子啊,都是擅於攻心的。都已經到了這般光景了,她不信他不曉得她已有喜,即將誕下別人的孩子,竟然還拿珍而重之了半輩子的東西來佐證自己的一片痴心?

  她越想越覺得好笑,便當真悶悶地笑出聲來,只是,笑著笑著,眼角有些酸澀。幸好,如今不是寒冬臘月,若是當下燃著炭盆,她怕是隨手就扔了進去。


  而今,這枚平安符卻是有些用處的。她起身,把那平安符鎖在妝奩的最底處。又是在銅鏡前靜坐許久,她才拆開嫂嫂的信。


  這回,嫂嫂很少說自己的病情,言語里多了些生氣。


  「我去喬郎墳前掃墓了,老四吩咐的守墓人打點的不錯。新平雖然不比建康繁華,卻很靜謐,是適合長眠的。我百年後,若是能去長眠在那裡,與喬郎同枕也不虛此生了。」


  「我搬回公主府了。雖然與司空府的那堵圍牆砌得很高,仰頭望過去,甚至看不到那邊的香樟樹,我還是覺得回了家了。哪裡都好像有喬郎的影子,我也不知這是幸還是不幸。」


  「芷歌,你的事,我聽說了。恭喜,為人母者,是辛勞也是福分。」


  芙蓉隻字未提再求她回去的事了,蕪歌卻覺得心底更加的愧疚和不安。她折起信,啪嗒一滴淚落在紙上。


  婉寧站在一側憂心忡忡地看了多時,終於忍不住上前來:「娘娘?」


  蕪歌比手止住她。她深吸一氣:「取火摺子。」


  看著那信燃作灰燼,蕪歌眼眸里的亮光也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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