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別無選擇
建康宮雲龍門外,富陽公主劉芙蓉牽著女兒小樂兒,摟著兩歲的稚子齊哥兒,對著前來送行的義隆,微微躬了躬身,便鑽入馬車。
此行是去新平為徐喬之掃墓的。
義康護送,歐陽不治隨行。
「老四,好生照顧皇姐。」義隆叮囑。
義康微微頷首,拱了拱手:「皇兄放心。」說罷,便翻身上馬。
歐陽不治走過來,拍拍義隆的肩,嘆氣道:「小子呃,節哀順變,萬事強求不得。」
義隆冷眸掃了他一眼,老頭子有些悻悻:「你啊,別仗著自己年輕就不把身子當回事。你都為了那丫頭嘔了兩回血了,龍體要緊吶。老頭子我不在的時候,葯還是得堅持吃。」
義隆越發陰冷地盯著他。
「好好,當我沒說。」歐陽不治直搖頭,轉身嘀咕道,「跟那老東西一個德性,倔得跟頭牛似的,遲早是要把自己給嘔死不可……」
義隆站在宮道上,目送馬隊走遠,久久都未移步。糟老頭子雖然是口無遮攔,但有時說的話是極在理的。他自覺也快被嘔死了。
從十里亭見到那個小幺開始,他的心疾就越來越嚴重,直到魏國的封妃大典,殷紅的血啪嗒滴落密函那刻,他自覺已經病入膏肓了。
小幺頂替赫連吟雲的身份,鑄金人不成,他才總算找到一絲喘息的間隙。當他得知大魏要舉行封妃祭天大典時,他是震驚的。他這才恍悟,那個胡蠻子笑納赫連家族的三個女兒,所謂何事。
這個情敵不單有足以與自己匹敵的權勢,更致命的是,那種不顧一切瘋狂的痴戀是自己並不曾給過小幺的。
他頭一回感覺到沮喪和無能為力。他如今唯一的王牌只剩皇姐和那一對侄兒侄女了……
平城宮,慶之在入宮前,終究沒能敵過心魔,到底還是拆開了那封信。霎時間,對姐姐的擔憂全變成憤怒。
照宮規,慶之無詔是絕不可能入宮,更不可能入得了內廷的。
只是,拓跋燾對蕪歌寵溺無邊,慶之來宮門請旨,不過半柱香功夫,宮門便大開了。
慶之黑沉著臉,一言不發地來到月華宮。
蕪歌早在正殿等候。經過一晚冷靜,她已面色無異,可若仔細打量,還是能看出她面色較之平日有些蒼白。
慶之如今早不關心姐姐在宮裡如何了:「我有話對你說。」他入殿,既未行禮,也未問候,掃一眼四下的宮女,語氣冷冰冰的。
蕪歌猜想是因為那封家書。她下令宮女太監:「都退下。」
月媽媽離開時,對著慶之福了福:「小少爺,小姐昨日安歇得不太好,早膳也只用了一點,你切莫再惹她生氣啊。」
慶之冷掃老嬤嬤一眼,冷哼道:「如此說來,媽媽也是知曉嫂嫂出事了?」
月媽媽的臉色白了白。她多少是瞧出些端倪的。
「媽媽,你也退下。」蕪歌起身,走向一側的棋室,「慶兒,過來,陪我下盤棋吧。」
待宮人散盡,蕪歌已落座棋案前。慶之別過臉,瞧了瞧天頂,似乎是在竭力隱忍怒意,片刻,才折身走入棋室。
「坐。」蕪歌掃了眼對座。
慶之依舊僵站著:「沒用的,徐芷歌。我如今不是下兩局棋就能靜得下心來。」
蕪歌兀自捻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又從對座的棋笥里捻起一枚黑子,落子:「六嫂的信,給我。」
啪地,那封信砸在了棋盤上。
蕪歌沒看弟弟,拆開那封信,展開,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便又折回信封里,壓在棋笥下頭,又自己對弈起來。
慶之一直死死地盯著她,瞧著她左手對右手對了幾個來回,才冷笑道:「徐芷歌,我還從沒見過像你這樣冷血的女子。」
咯噔,蕪歌輕輕落下黑子,才移眸看向幾步開外的弟弟:「我要如何做,才不冷血?哭一個給你看?」
「四嫂得的是癆病,頂多就是這幾年了!樂兒和齊哥兒還幽禁在宮裡。若是四嫂沒了,他們怎麼辦?怎麼辦?」最後三字,慶之幾乎是怒吼的。
蕪歌看到弟弟眼眶裡閃著淚光。她忽然覺得嘴唇像是乾裂了,不由舔了舔唇:「我回去又能做什麼?我既不是華佗在世,治不了癆病,也沒有隻手遮天的本領,能把樂兒和齊哥兒救出宮,帶出國。」
「那你就什麼都不做?」慶之一臉難以置信,「你哪怕不管四嫂死活,樂兒和齊哥兒是我們的侄兒侄女!是哥哥的親骨肉!」
蕪歌的眼圈紅了紅,道:「容我想想。」
在慶之看來,她的回答無異於敷衍,他怒意喧天地直逼過來:「還有什麼好想的?徐芷歌,我們明日就走!」
弟弟周身的壓迫感,讓蕪歌有些不適。她微微仰頭,冷看著慶之:「你又忘了我說的話。你唯一的使命就是傳宗接代,你沒資格冒險,更沒資格出謀劃策。徐家的事,我說了算。」
慶之心口劇烈起伏著,眼眶裡積蓄著越來越多的淚意,聲音軟了下來:「徐芷歌,如果你不回去,你肯定會後悔的!」
「后不後悔都是我的事,我無需向你交代。」蕪歌已經全然是家長做派了,「擦乾眼淚,滾回徐府。」
慶之心口起伏地越發劇烈,沉聲逼問道:「你是鐵了心不回嗎?」
「不回。」蕪歌應得毫無波瀾。回建康,回到那個負心負情的男子身邊,於她,無異於是絕路。但凡有可以選擇的機會,她都不會屈從。
「若是嫂嫂沒了,小樂兒是女子,也許還能保住性命。齊哥兒,肯定是活不成的。」慶之的淚淌了下來,「他是哥哥唯一的血脈。」
蕪歌的唇微顫了幾下,眸子里閃著淚光:「逼我沒用。若嫂嫂真有有何不測,我會想法子營救他們。」
「你靠什麼去救?你鑄金人失敗了,火凰營,泡湯了。徐芷歌,你醒醒吧!你現在只是頂著即將亡國的公主身份,靠著攀附男人過活的妃子!還不是椒房獨寵的妃子!」慶之越說越殘忍,處處都在揭姐姐的傷疤,「你在大魏,唯一倚仗的只有太華殿的那個皇帝,並不長久的寵愛!」
他指著姐姐:「你到底是天真還是愚蠢?從前被劉義隆騙得團團轉,如今又被拓跋燾哄得七葷八素!拓跋燾若是對你情有獨鍾,那個玉娘哪來的孩子!你以為靠販賣牛羊糧食,賺取銅臭,就能奈何得了建康宮裡的仇敵?呵呵,即便你富可敵國,又有何用?等你年老色衰那日,莫說指望拓跋燾幫我們復仇了,連你的貴妃之位能不能保全,都是未知之數!」
蕪歌被弟弟噴得臉色煞白:「說完了吧,說完了,就滾回去。」她別過臉,不再看弟弟,一顆一顆捻起棋盤上的棋子收入棋笥。她起身,繞開弟弟,徑直走出棋室。
「徐芷歌,你站住!」慶之扭身,叫住她。
蕪歌身形都沒停頓一下,就邁步出了棋室。
慶之攥緊雙拳,周身微顫著,臉色褪得毫無血色,似乎豁出了所有的勇氣。他低吼:「你必須救齊哥兒!他才是徐家唯一的嫡脈!」
蕪歌的背影總算頓住了。
慶之捂著額,整個人抖得厲害,聲音漂浮在宮殿的上空,聽著好不哀戚:「你不是想知道,我當初到底是受了什麼傷嗎?」
蕪歌轉過身來,回眸看向他,淚水驚恐地在眸中輕顫著。
慶之咬唇,淚淌得厲害,他卻笑了:「是宮刑。」
蕪歌的身形晃了晃,她回身一把扣住門框,才勉強穩住。她的淚也流淌下來:「徐慶之,你休想為了逼我回去,就扯出這樣的彌天大謊來!」
「哈哈哈。」慶之仰天哭笑。垂眸時,他注視著姐姐:「你若不信,可以問問婉寧,我們有沒有圓房。」他勾唇苦笑:「這世上沒哪個男子會扯這種謊。徐芷歌,你我都別無選擇。」
蕪歌扣住門框,半晌,才擠出一個字:「誰?」
「袁齊媯。」慶之和盤托出最難以啟齒的屈辱和痛苦后,整個人有種近乎要散架的解脫。他走到門口,與姐姐擦肩而過時,偏頭道:「姐姐是最疼我的。這個仇,是該替我報的吧。」
蕪歌捂著嘴,卻止不住嗚咽。她一把拽著弟弟,她想走過去摟住弟弟,卻哭得不能自已,難以邁步。
慶之蒼白的臉,有了皸裂的痕迹。他終於有了曾經那個小小少年的影子,輕輕拍了拍姐姐的手,卻也沒走過去擁住她,只道:「我沒事了,姐姐若是心疼我,不如想想如何替我報仇吧。」說完,他就抽手,疲沓無力地離去。
「慶兒!」蕪歌倚靠著門框,回眸看著弟弟的背影,哽咽道,「對不起。」
慶之的腳步只微微停頓,就疾步離去。
蕪歌不支地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虛無地盯著天頂。月媽媽見小少爺出去的臉色不對,火急火燎地奔過來,見到這幕,趕忙去攙扶蕪歌:「小姐,您彆氣著身子。小少爺這個年紀正是難管束的時候。」
蕪歌攀著月媽媽的胳膊起身,才站直,只覺得天昏地轉,腿軟地屈膝,差點栽下去。
月媽媽趕忙攙穩她,心疼地嘆道:「您的身子骨弱,好不容易才養好一些,卻不懂得心疼自個兒,昨日到現在才喝了幾口米粥,這哪夠?」
蕪歌覺得神志有些模糊,也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這突如其來的打擊太過致命。她張了張嘴,卻已經說不出話來。
「哎。來人。」月媽媽邊喊人,邊扶著她入內殿,又吩咐宮人,「快去傳御醫。」
蕪歌還是說不出話來,只一把拽住月媽媽的手。
月媽媽知曉自家小姐性子剛烈,是最不屑以弱示人,博取同情。這番便是不同意傳御醫了,她長嘆一聲,點頭道:「唉,不傳御醫可以,但小姐得聽老奴的,胃口再不好也要吃一點。」
蕪歌點頭。
月媽媽便對宮人道:「把傳御醫的叫回來。傳膳。」
滿殿的宮人都張羅起來……
可蕪歌身邊的四個貼身宮女,都是拓跋燾的人。不過片刻,拓跋燾就得了消息。他原本正在看望卧榻保胎的玉娘,聽了宗和悄聲稟告,臉色都變了,即刻就起了身。
「陛下?」玉娘一臉不舍地看著他,眸子里還有淚花在轉動。
「朕有急事要處理。你好好休息。」拓跋燾原本就心不在焉,時下已顧不得玉娘會不會胡思亂想,寬慰地說上這麼一句,轉身就疾步出殿。
玉娘那張蒼白的臉,褪去楚楚可憐的神色,只剩不甘和幽怨:「你,悄悄跟過去,看看陛下是不是去月華宮。」
拓跋燾趕到月華宮時,蕪歌正靠在軟塌上,剛剛用好一碗燕窩粥。月媽媽見了急匆匆趕來的皇帝,默默地行了一禮,就領著宮人們識趣地退下。
蕪歌卻不想給拓跋燾機會獨處,拽住了月媽媽。她還是說不出話,這樣狼狽的樣子,叫她極其懊惱。
月媽媽有些為難,瞟一眼皇帝,見來人神色無異,只得端起漱口茶遞了過去,圓場道:「對哦,老奴忘了伺候您漱口了。」
琴奴不聲不響地領著宮人退去。
蕪歌木然地漱了口,月媽媽替她拭了嘴。月媽媽似乎再沒理由逗留了。
「媽媽,你先下去。」拓跋燾開口了。他對蕪歌身邊的這個老媽媽一貫是愛屋及烏的尊重。月媽媽擔憂地看一眼小姐,到底還是退了下去。
蕪歌此時才移眸,朝候在一側多時的拓跋燾看了一眼,但須臾就斂了目光。
等月媽媽端著茶盤退下,拓跋燾才走過來,坐在了榻沿。近了,他越看清她的神色,就越心疼和不安:「阿蕪,你沒事吧?你瞧著臉色很不好。」
蕪歌豈止是臉色不好?她整個人都像要散架了,這種無助和彷徨只在萬鴻谷和雪盲後有過。若換在幾天前,她或許是會撲進這個男子的懷裡,痛痛快快哭一場的,可現在,她垂眸,儘力斂去眸底的傷感和無措,張了張嘴,總算找到自己的聲音了,是刻意的硬聲,聽著極是外強中乾:「沒事。」
「阿蕪。」拓跋燾握住她的手,深邃的桃花眼裡蘊滿愧疚和心疼,「對不起。朕最不想傷害你,但還是——」
「別說了。」蕪歌疲沓地打斷他,抬眸清冷地看著他,「你沒錯。是我錯了。」
拓跋燾越發無措了,緊著她的手,語氣越發急切:「不,是朕的錯。但你信朕,朕真的愛你,阿蕪,朕心裡真的只有你,沒有別人。阿蕪,我們在一起之後,朕就只有你了,以後也只會有—」
「別自欺欺人了,拓跋燾。」蕪歌再次打斷他。她原本是沒氣力舊事重提的,但既然不該來的也來了,似乎是該快刀斬亂麻,有個了斷了:「你怎麼可能以後只有我呢?莫說我不宜子嗣,即便我多子多孫,大魏的祖制也容不得一帝一后,雙宿雙棲。」
她無力地搖頭:「我也不是甘願為了哪個男子的情意,連性命都不顧的性子了。」
她笑了,笑容很疲沓,帶著頹喪至極的魅惑之美:「是我一時糊塗了,才感覺被欺騙和辜負了。是我要的太多,給的太少。你是大魏的皇帝,是該為皇族血脈開枝散葉,你現在的後宮,人太單薄了。」
「阿蕪,你別這樣。」拓跋燾攥著她的手,捂在心口,一雙桃花眼似蒙了水霧,「你這樣,朕真的有點受不了。朕在戰場得知玉娘有孕時,就有些慌了,朕不知道為何那刻那麼怕你知道,但朕那時就知道,朕做錯了。阿蕪,你原諒朕好嗎?朕向你保證,再沒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