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玉娘之計
接下來的數日,宮闈和京城都很平靜。
蕪歌幾乎每日都會著腰牌出宮,打理第一商行。拓跋燾對於她的行蹤,是一味的縱容。
已經開春了,北地的冰雪漸融,商貿日漸活躍起來。自祭天禮后,蕪歌一直再沒見到過不禍。這日,賬房裡,她一邊撥弄著算盤,一邊佯裝無意地問心一:「這幾日,你見過不禍嗎?」
心一原本是在盤算一箱子銀錠的,哪曉得聞言竟嚇得手裡的銀錠都砸落在了腳上。他臉色陣紅陣白,看得蕪歌疑惑地放下算盤。
她揮手屏退旁人:「你們是怎麼了?」
心一不自在地撿起銀錠放回箱子里,像個犯了錯的夥計,耷拉著腦袋,干杵著。
「祭天禮那日,就沒見到你。事後,聽扶不吝說。」蕪歌頓住,有些難為情地說,「你們洞房去了?」
心一驚地趕緊抬頭,撥浪鼓似的搖頭:「沒,沒有的事!」
蕪歌斂眸,探究地看著他。如此,便當真發生過什麼,只是……
心一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阿蕪,我和不禍沒……沒……」他卡頓住,支吾道,「沒那回事。」
蕪歌輕嘆一氣。正因為沒發生那回事,才是發生了大事呢,「哎,水至清則無魚,心——」
「阿蕪。」心一打斷她的話,紅著臉說道,「我視不禍為知己,所以不想看到她糟踐自己。但。」他捂著心口:「此心難逾,她想要的,我給不了。」
蕪歌便不好再開口相勸了:「嗯,那我改日去看看她。」
心一隻想岔開話題:「六夫人昨日來信了,那時你已經回宮了,故而沒來得及給你。」
「信呢?」
「因為今日是萬壽節,我原以為你不會來鋪子的,便給慶之,讓他轉交你。」
蕪歌急地站起身來:「你如何能給慶之呢?」
心一一臉詫異:「他說他這兩日正好會入宮找你,所以——」
蕪歌比手,急匆匆就往外頭走:「我得先趕回宮裡了。」
心一以為她這總算是記起今日是拓跋燾的生辰,趕著回宮為他慶祝,便不好阻攔,只叮囑了一句「你小心些」。
蕪歌卻對萬壽節三字,全然充耳未聞,她只想著六嫂的那封信,是關乎建康家書的,萬一慶之拆開信,看到建康的消息,依著那個少年如今的火爆脾氣,又不知要找她鬧成什麼模樣。
她一路急趕回宮門,在馬車裡把宮外的玄色男裝換成宮服了,便火急火燎地換上了步攆,。她出宮去商鋪,隨身帶著的只有月媽媽,琴棋書畫四奴,她總歸是有些膈應,並不十分親近。
這一路去往後宮,必經御花園。往日,他們都取僻靜的小道直通月華宮。今日,也不例外。
「小姐,您別急,小少爺是外男。沒有通傳,他是入不得後宮的。」月媽媽見小姐這般著急,步攆飛快,她跟得前喘吁吁,不由提醒。
這個蕪歌自然知曉,只是方才入宮時,她就緩過神來,拓跋燾提過去年一年都在征戰,國庫空虛,加之這個月才辦了封妃大殿,今年的萬壽節一切從簡,只置備一席家宴就好。
拓跋燾不在安樂殿,她唯恐慶之早已與拓跋燾一起去了月華宮了。
蕪歌如實想,越發催促扛步攆的太監:「再快些。」
步攆如飛,穿梭在御花園的花香小徑上,忽地,傳來「哎喲」一聲驚呼。
步攆陡地偏離,差點側翻,幸好四個太監都穩住了身形,步攆鏗地砸停下來。
蕪歌被顛得一個踉蹌,險些摔下來。
「小姐,您沒事吧?」月媽媽嚇了一跳,回過神來,趕忙掀起帘子查看蕪歌是否受傷。
「我無礙,這是怎麼了?」
小太監惶恐地跪下稟道:「稟娘娘,是個小宮女在放紙鳶,冒冒失失就從花叢那邊竄了出來,撞上了步攆。」
緊接著就是小宮女小雞啄米似的叩頭求饒:「求娘娘恕罪,奴婢奴婢是左昭儀宮裡的,陪我家娘娘出來放紙鳶,奴婢是倒著跑的,也沒料想到竟撞了娘娘尊駕。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車簾被月媽媽掀開一半,蕪歌清冷地打量這小宮女。這一撞,倒是她撞得更狠一些,扶在卵石路上的手分明受傷了,地上還沾了血跡,額頭因為磕頭磕得厲害,也磕破出血了。
「行了。本宮無礙。你退下吧。」蕪歌無意為難一個小宮女。
「謝娘娘饒命,謝娘娘。」那小宮女千恩萬謝。
「雯晴,你這是怎麼了?」
是蕪歌似曾相識的聲音。她循聲看過去,瞳孔驀地縮了縮,只見一個大肚便便的宮妃由一個宮婢攙扶著從花叢那邊走了過來,一臉急切地看著受傷的小宮女。
「娘娘,是奴婢該死,撞了貴妃娘娘尊駕!」那小宮女扭身又給自己的主子磕頭。
那宮妃才似回過神來,抬眸看向步攆裡頭,目露慌色,頓了頓,甩開宮女的攙扶,福禮道:「臣妾見過貴妃娘娘,娘娘吉祥。」
蕪歌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那個大肚皮上。她雖不懂瞧孕婦的月份,但看這樣子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要生了。而且,找時日來算,拓跋燾是八月里出征雲中的,從那時算起,也快七個月了。
呵,蕪歌只覺得心口翻湧起酸澀莫名的怒意來。那時,正是那個男子信誓旦旦地守在神鷹別苑,對她殷勤備至,一副非她不可,一往情深的時候。她想起,他出征前夜說過的話,
「阿蕪,自從你回來,朕就沒有過了。不,從你離開平城,就幾乎沒有了。不,更早吧,從滑台認識你。阿蕪,都兩年了。」
她不自覺地攥緊了雙拳。他騙她!可是,她仔細回想那夜的情形。
呵,她好想笑。他說的是「幾乎沒有了」。
幾乎!
她那時一心擔心他的安危,生怕他一去不回,竟然連言語里的機巧都給錯過了。
原來,從徐芷歌變成劉蕪歌,再到赫連吟雲,她還是逃脫不了被男子花言巧語,騙得團團轉的命運。
她心口燃起一團無名火,近乎將她吞噬了。只是,臉上卻是一貫的清淡,投過去的眼神直勾勾的,是越來越壓迫的冷沉。
月媽媽站在一側,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緩過神來,這左昭儀,她是聽過的,不就是頂替了小姐的曾經的永安侯府嫡小姐身份拜堂的那位嗎?叫玉娘的那位。
玉娘似乎是被蕪歌的眼神給嚇著了,一臉無辜和惶恐。最楚楚可憐的是她一直維持著福禮的姿勢,肚子那麼滾圓了,行宮妃禮原本就吃力,當下,雙腿明顯在顫抖。她的右手不自覺地撐在了腰上,「娘娘,臣妾的奴婢並非有意冒犯,求您饒恕。臣妾對娘娘並無不敬之意!」
呵,蕪歌看著眼前女子的拙劣表演,鄙夷地斂了眸。當初在泰平王府,那個沒有名分時就已經趾高氣昂,以女主人自居的女子,一眨眼,變成現在這般楚楚可憐的模樣。呵,無非是想苦肉計搏君王同情罷了。
她移眸看向那個依舊跪著的小宮女。她方才差點就被這小宮女給騙過去了。若是一般的宮女嚇得哆哆嗦嗦狂叩頭,哪裡還會如她這樣口齒清楚,一點都沒磕巴。
這主僕倆當真是演的一把好戲。今日的撞駕,怕是精心設計的。畢竟,她出宮並未避諱任何人。她每日都經過這條路,只要是在宮裡有些背景的,一打聽便曉得。
難怪她入宮這麼些日子,從未見過玉娘,原來是在養胎,哦,不,依著玉娘的做派,有孕了怕是恨不得在自己入宮第一天就上門挑釁吧,隱忍如此之久,只一種可能,便是那個男子不允。
蕪歌心口的怒意越甚。她今生最恨被人欺騙。拓跋燾!
她感覺到不止是心口酸澀,連眼角和鼻子都有些酸意。這是她堅決不允。
「當真是無心之失?」她終於開口了,輕嘲口吻。
玉娘越發惶恐,撐著腰顫巍巍地福得更卑微:「娘娘,婢女的確是無心之失,求娘娘饒恕。」
蕪歌玩味地看著她的表演,目光依舊膠著在高高隆起的肚皮上。
月媽媽到底是跟在徐夫人身邊的老嬤嬤,趕忙湊近悄聲提醒:「小姐,先讓她起身吧,這月份彎腰彎不得,怕是沒安好心。」
蕪歌嘲諷地勾了唇,旋即,絕美地笑了笑:「昭儀姐姐快別客氣了,小心閃著肚子。」
玉娘似是長舒一口氣,趕忙攙住一旁的近視直起身,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臣妾謝娘娘。」她呵斥那跪著的宮女:「還不謝娘娘寬恕之恩。」
那小宮女趕忙又叩頭:「謝娘娘饒恕。」
玉娘笑著又淺福一禮:「臣妾不到饒娘娘了,娘娘慢走。」說著,避退到一側,又呵斥那小宮女:「還不閃一邊去。」
那小宮女作勢就要起身。
「慢著。」蕪歌臉色冷肅,「雖是無心之失,死罪可免,活罪難饒。」
那小宮女驚得僵跪住,一臉驚恐。
蕪歌笑看一眼面露驚色的玉娘,又移眸看回那小宮女:「你這樣冒冒失失,差點就撞翻了本宮的步攆。你家主子是雙身子,更加挨碰不得,你這性子,若不小懲大誡,遲早要闖出更大的事端。」
蕪歌自幼的教養,就是入宮為後,這一番話下來,極具鳳儀:「來人,拉下去,仗責二十,以儆效尤。」
小宮女嚇得趕忙磕頭:「求娘娘饒命,求娘娘饒命。」又扭頭對著自己的主子磕頭:「娘娘,救救奴婢,救救奴婢。」
玉娘先是震驚,繼而回過神來,哪裡還管那小宮女的死活,只想把這苦肉計演得更逼真一些。她一手扶著近侍,一手扶著腰,屈膝就要下跪。
那近侍話裡有話地勸阻:「娘娘,使不得啊,您都七個多月了,跪下去,恐怕是會動胎氣的呀。」
呵,果然是七個多月了。蕪歌冷眼看著玉娘當真跪了下去,還在楚楚可憐地叩著頭。
「娘娘,求您饒了雯晴。是臣妾管束不嚴,臣妾實在是悶在屋裡太久,見今日天氣晴好,便想放紙鳶。雯晴是奉臣妾之命放紙鳶的。倒著跑,這才沒留意到娘娘的尊駕。求您看在臣妾的份上,就饒了她吧。」
「本宮正是看在昭儀姐姐的份上,才饒了她死罪的。二十板子,頂多躺半個月罷了,天氣又不酷熱,危及不了性命。」蕪歌清清冷冷地瞟一眼身側的太監,「怎麼?本宮的話沒聽見?還不揪她下去領罰?」
「遵旨。」接著便有兩個太監過去,拽起那小宮女就拖了下去。
「娘娘救我啊,娘娘,饒命啊,娘娘……」
聲聲哭喊求饒,聽著好不凄慘。蕪歌無動於衷地冷看著。
玉娘還在磕頭,淚淌了滿臉:「娘娘,求您饒了她吧。她是臣妾從泰平王府帶過來的故人吶。」
「昭儀姐姐身懷六甲,快起來吧。這樣磕法是很傷身子的。」蕪歌的關切恰到好處,無可挑剔,又移眸看向玉娘的近侍宮女,「還不扶你家主子起身?萬一動了胎氣,你十條命都不夠死的。」
那近侍嚇得臉都白了,趕忙去攙扶自己的主子:「娘娘,鳳體要緊,您趕快起來吧。」
玉娘見火候差不多了,便鳴金收兵了,邊起身還在邊抹淚:「都怪我,要不是我無緣無故要來逛圈子,就不會出了今日的事了。」
蕪歌看著,只覺得心口都飽了。她冷笑:「昭儀姐姐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她扭頭看向月媽媽:「我們也走了。」
「臣妾恭送娘娘。」蕪歌的步攆都已離去數步了,玉娘還側身恭送著。
蕪歌回到月華宮,並未見到拓跋燾和弟弟。她徑直落座,執起茶壺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又緊接著倒了杯水飲盡,一連喝了三杯水,她才漠然地坐在軟榻上。
「小姐啊,那誰一瞧就是沒安好心的,小姐您方才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月媽媽憂心忡忡地嘆氣,大宅子里的腌臢事,徐府是不多見,但她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的和聽過的,數不勝數。
蕪歌挑眉,冷傲地勾了唇:「她愛演苦肉計,便由著她唄。」
「哎,小姐,你這性子唷,太……哎,這是要吃大虧的。」
月媽媽恨鐵不成鋼的憂愁模樣,直叫蕪歌好不容易壓制的怒意又在蒸騰。她抬眸,目光清冷:「媽媽這麼著急做什麼?她不就安了心思要去告狀嗎?我倒要瞧瞧,拓跋燾能拿我怎樣。」
月媽媽的臉色白了白。
蕪歌已不耐地起身:「琴奴,伺候我沐浴。」她忽然覺得噁心,周身都噁心,她只想痛痛快快地把那些噁心統統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