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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皇后私兵

  蕪歌給姚太后請安后,就隨拓跋燾一道出宮去了神鷹別苑。


  正堂里,不禍早已候了多時。心一也早從永安侯府趕了過來,卻窩在府門的班房候著,直到等來蕪歌和拓跋燾,才與他們一同入正堂。


  蕪歌瞧著那兩人怪怪的,當下卻顧不得。此次會面,是為了祭天和鑄金人。


  祭天舞早已難不住蕪歌,拓跋燾也沒再想叫蕪歌再受一次罪。比起祭天,鑄金人才是登上大魏皇后寶座的終極考驗。


  「我今日本不該私下來見你。司巫的立場本該是公立的。」不禍的面色和她身上的玄色巫袍一眼清冷,「我也不認為現在天時已到。只不過陛下一意孤行,作為朋友,我來,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蕪歌聞言,微微蹙眉。


  主座另一側的拓跋燾,黑沉了臉:「扶不禍你少廢話。朕不管皇祖父是怎麼定的規矩。朕要娶妻封後天經地義。什麼天時——」


  「拓跋。」蕪歌柔聲打斷他,笑了笑,「聽不禍把話說完吧。」


  拓跋燾收聲,伸手桌案上,蕪歌配合地伸手任由他牽住。


  「祭天勢在必行,朕娶定了阿蕪。」他緊了緊蕪歌的手,「左不過是這次不行,再多試兩次。」


  心一的目光痴惘地落在兩人相攜的手上。昨天的大典,他混跡在朝臣里,全程都有參加。心底翻湧的駭浪般的酸澀情緒是他今生都未曾有過的。他當真是該為阿蕪高興的,渡她渡到此處,總算是有了可以功成身退的跡象。可是,他卻不知為何竟生出無法自拔的執念來。


  他斂眸,正正撞上不禍投過來的探究目光。他驀地白了臉,心虛地垂了眸。


  不禍冷睨他一眼,便看回主座:「既然陛下已經打定了主意,也做好了不成的準備,臣也就無話可說了。」她起身,對蕪歌道:「阿蕪,你隨我來吧,我與你說說鑄金人的工藝。」


  兩人去到蕪歌曾經居住的院落。不禍從祭天、冶金,一路說到手鑄金人的機巧,言簡意賅。


  蕪歌點頭:「多謝。你本不用與我說這些,這份情意,我感念在心。」


  不禍卻是蹙了眉:「若是想謝我,不如為我煮一壺茶吧。你們南方人的茶藝,是我們北方人無論如何都無法企及的。」


  「好啊。」蕪歌吩咐侍女置備好茶具,燃好炭爐。不多時,茶壺汩汩煮沸,滿室都瀰漫起茶香來。


  「我有些話想同你說,不能有外人在。」


  蕪歌覺得不禍怪怪的,只當她又是有事想叮囑,或是想與她聊幾句關於心一的事,便笑著吩咐侍女們悉數避退。


  不禍起身走到房門前,似乎是在聽屋外的動靜,確認無人這才折返回來落座。


  蕪歌見此,越發蹊蹺,執壺為她斟上一杯茶:「我本就想問你和心一如何了,方才在正堂也不好問。」


  不禍微怔,旋即自嘲地笑了笑,淺抿一口茶:「好茶。」她笑得越發自嘲:「可惜,再好的茶,到了我手裡,卻也煮不出這個滋味。萬事強求不得。」


  蕪歌挑眉看著她。


  不禍勾唇冷笑:「我都在南風館物色好了一個小倌,可那人偏偏趕回京,壞我的好事。」


  「心一回京,是經過好一番掙扎的,並非易事。」蕪歌淺抿一口茶,覺得味道清淺了一些,便往茶壺裡加了一小搓薑絲。


  「哈哈。」不禍笑出聲來,斂笑時,臉色有些落寞。她自然是無法複述當日在南風館的情形。她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挑了個小倌眉眼有六分像心一的,她覺得酌一壺梅子酒,神色迷離間水到渠成,一切是恰如其分的足夠。


  哪曉得她淺酌迷離,與那小倌眉目傳情,相擁對視時,心一不曉得從哪裡得知她的下落,徑直入了廂房,掀開那小倌,拽起她就一路飛奔下樓。


  正月的夜風,分明寒冷刺骨。


  不禍卻覺得迎面的寒風,帶著清冽的暖意。心一拽著她,一路奔出南風館,踩著積雪,奔出南城的花巷,直到奔到凰水的梧橋。兩人才住步,都微弓著腰氣喘吁吁。


  「扶不禍,你曉不曉得自己在做唔——」


  不禍抿一口茶,嘴唇被杯沿燙得彈開,這叫她想起那夜的那個強吻。是她強吻了心一,只是蜻蜓點水的一吻,就被那個佛陀一般清凈的男子近乎野蠻地推了開。


  不禍莫名地又有些臉紅,卻遠不及那夜臉紅。


  「心一,你既然趕回來,便證明你是在意我的。跟我生個孩子吧。」她看著凰水幽幽的水面,故意笑得滿不在乎,「你不必娶我,也不必為我負責。你我就當是這凰水裡的錦鯉,盡一場魚水之歡有何不可?」


  心一羞紅著臉,捂著嘴,半晌,才道:「你誤會了,我趕回來,確實是在意你,但只是知己的在意。我不希望你將來後悔。」


  「我不後悔。心一,這是我扶家女子的宿命。我娘終究比我幸運一些,雖只是短暫的一年時光,卻是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我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幸運。為此我游遍了大魏的山山水水,熬到了雙十年華。直到遇到你,我覺得祖師婆婆終於眷顧我了。」不禍說到此處時,眸子里種了星光,可心一卻選擇了視而不見。那星光便黯淡了下去。


  「心一,這個春天,我必然是得留嗣了,我只問你,你是否改變主意了?」這是她的終極一搏。


  可心一哪裡是什麼佛門慈悲弟子,分明就是鐵石心腸。他張了張嘴也不過是說了一句,「望你三思」便拱拱手背身離去……


  「馬上就要立春了,沒想到還是這麼冷。我添了些薑絲,你再嘗嘗看,是不是更暖胃了。」蕪歌見她兀自出神,又執壺作勢要為她添茶,並寒暄著岔回她的注意力。


  不禍擱下茶杯,往蕪歌那邊推了推:「不說他了,還是我尋的那個小倌曉事懂分寸。」


  蕪歌微微蹙眉,想開口相勸兩句,哪曉得不禍正色道,「『立子殺妻,子貴母死』是大魏皇室的鐵律,這個你是知曉的吧?」


  蕪歌點頭,擱壺炭爐上:「嗯,早有耳聞。」


  「既然今日我不是以司巫的名義見你,而是友人,我想問你一句貼己話。明知將來不是孤苦無依就是生子被賜死,也願意嗎?」不禍神色冷肅。


  蕪歌心底並非毫無波瀾,卻滿不在意地笑道:「歐陽不治和心一都給我下了判決,我子嗣艱難。既然命中無子,你說的這些於我,無所謂願不願意。」


  不禍有些悲憫地看著她:「若是我說,立子只是幌子,殺妻才是目的呢?」


  蕪歌手下不穩,有茶水偏溢出茶杯。她一臉震驚地看著不禍。


  「拓跋崛起於草原,馬背上的天下,廝殺掠奪,是很殘酷的。部落之間不得不彼此聯姻,報團取暖,拓跋家族選擇聯姻的部落,都是極其有勢力的。早在好幾代以前,拓跋家族就南征北戰,不斷吞併其他部落,往往最後都會滅了妻子所屬的部落,便也連著妻子一起殺了。殺妻成了草原上的血色傳統。」不禍的聲音清淡而殘忍。


  蕪歌早已擱下茶杯,抽出帕子來拭手了。她故作鎮定地問:「那麼久遠的事,與當下的我有何關係?」


  「阿蕪,先皇母族,也就是心一原本的劉氏一族被滅族,劉妃被賜死,距今也不過二十多年。」


  「不禍,你有話不如明說吧。」蕪歌正色,「你我算得上知己,實在不用拐彎抹角的。」


  不禍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我給你講個故事吧。鑄金人占卜吉凶,歷來就有,到了太祖皇帝時,成了冊立皇后的標準,世人都說是我扶家為了鞏固司巫的地位,進獻讒言。」


  她笑得很諷刺:「我扶族太冤枉了。草原上一直有兄亡弟繼的傳統,太祖皇帝有位同母異父的弟弟,名曰拓跋儀。拓跋儀也是太祖皇帝的堂弟,同為拓跋族嫡脈,他對大魏的皇位是有繼承權的。太祖皇帝繼位,原本是要冊立先帝的母親劉妃為後,但拓跋儀卻擁立無所出的慕容皇妃為後。太祖皇帝初登大寶,免不得需要兄弟部族的擁立,與眼下陛下的處境類似。」


  蕪歌的眸光顫了顫。


  「太祖皇帝無奈,只得尋了一條折中的法子。以祭天手鑄金人來確定皇后的人選。」說到此處,不禍冷笑,「世人都傳言,太祖皇帝為請我的曾祖母出山,擔任司巫,三顧茅廬,呵,我覺得應該用你們漢人的另一個典故,要更合適一些。」她玩味又諷刺地看著阿蕪。


  阿蕪挑眉,探問道:「難不成是鳳求凰?」


  「哈哈。」不禍今日的笑容特別多。她點頭:「不錯。曾祖母甘願出山輔佐太祖皇帝,只因一個情字。到了立后一事,太祖皇帝授意曾祖母,務必讓劉妃手鑄金人成功。虧得他精明一世,卻半分不懂女人心。」


  蕪歌已然猜到了幾分。司巫大人醋意大發,故而,劉妃鑄金人失敗,反倒是慕容皇妃成功了。歷史,便是如此。


  「為了亡羊補牢,這才有了火凰營。」不禍笑得眉眼彎彎,水潤的眸子里閃著淚光,「火凰營美其名曰是太祖皇帝親自為慕容皇后訓練的私兵,實則不過是幽禁皇后的獄卒罷了。慕容皇后不過三年,就鬱鬱而終。火凰營卻留了下來,輾轉幾易其手,賀皇后,王太后,段太后。」


  蕪歌的心在一點點墜落。在不禍噤聲看過來時,她彷彿看透了她想說什麼了:「你想告訴我的是火凰營並非皇后私兵,而是太祖皇帝留下來看顧大魏江山的暗兵?」


  不禍笑了:「聰明人果然一點就通。阿蕪,我扶族唯一的主子就是太祖皇帝,唯一的使命就是守住拓跋氏的江山千秋萬代。這是曾祖母因為那點醋意,釀成大錯后,對太祖皇帝的懺悔,是在祖師婆婆靈位前發過毒誓的。我們也好,我們侍奉的凰后也好,都只能是為大魏而活。」


  不禍滿目悲憫地看著蕪歌:「我之所以說天時未到,不過是因為你所求的復仇,火凰營辦不到。若是其他你想要的我們都願效忠。可我們不可能為了你的一己私慾,而與鄰國皇室為敵。這有悖扶族的誓言。」


  蕪歌已經無法言道紛雜的心緒究竟是做何解了。她探究地看著不禍:「若依你所言,火凰營需要的不過是個傀儡凰后。」


  「非也。」不禍搖頭,「我從未說過凰后是傀儡。凰后也好,扶族也好,都只是為太祖皇帝保住大魏萬世基業的墊腳石罷了。扶族是要效忠於凰后的,不過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罷了。」


  「那扶族的不為,就僅僅是剛剛所說的,我的不可為嗎?」蕪歌反問。她勾唇笑得清冷,「依我看來,火凰營倒更像扶族的私兵。凰后不能有自己的子嗣,不能有自己的私心。那扶族呢?扶族就沒有私心?」


  不禍的神色頓時煞白。她咽了咽,深吸一氣,才道:「世人都說太祖皇帝誤食寒食散,神志不清,以致登基后殺戮無數,喜怒無常。」她又笑,滿目凄苦:「他哪裡是神志不清,分明是最諳人心。阿蕪,我扶族不是一直都如此短壽的。這是太祖皇帝對曾祖母的懲罰。呵,不,是曾祖母心甘情願的自罰。」


  她臉上滑下淚來:「扶族留嗣,絕不能找拓跋皇室的男子,只因我們流著相同的血脈。」


  蕪歌雖猜到了幾分,卻還是震驚的。


  「這世上就沒比太祖皇帝更狠心的男子了。為了交換他的血脈,曾祖母是以世世代代的血脈詛咒為代價的。代代生女,活不過三十五歲,都是曾祖母服下坤果所致。」


  蕪歌在雜物志上見過有關坤果的記載,是巫術方士用來致人生女的藥丸。原來,所謂火凰營和庇護大魏國運的凰后,不過是扶族和拓跋族所生的女兒,為了一個情深懺悔的誓言,領著太祖皇帝傳下的私兵,捍衛帝國的千古基業罷了。


  兩人相對許久,都是靜默不語。茶室里,只余汩汩的茶水沸騰聲。


  不知過了多久,滿室的茶香都似乎退散了,蕪歌才道:「這些事應該都是你不該對我說的吧?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不禍笑了笑,清冷的眸子里還閃著水霧:「因為我當你是知己,因為這些話藏了四代人,憋得太久太苦了,不吐不快。」


  蕪歌也笑了,同樣有些凄苦:「如此說來,火凰營的掌事是不會選我為後的,對吧?」


  不禍搖頭:「第一眼見你,我就想選你的。可是,阿蕪,你有你想做和必須要做的事,而這個,火凰營和我都給不了。我不忍蹉跎你。我可以等你,如果你還願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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