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生機難覓
扶不禍並未糾正這句「你是朕的凰」,只是轉對一臉怔神的蕪歌,道:「涅槃再生,無異於從額鼻地獄爬入人間。再多的苦,總會過去。」
拓跋燾當下的表情已不止是欣喜,已然是喜形於色了。
扶不禍的餘光瞥了眼難以持重的君王,似是暗嘆了一氣,復又對蕪歌,道:「生機難覓,莫失良機。」
這樣的命批,簡直是給拓跋燾背書。拓跋燾唇角微揚的弧線,抿也抿不住,若不是怕惹來身側女子的猜疑,他必然是要毫不猶豫地對著他從前橫豎看不慣的司巫豎起大拇指,來一句:「重重有賞!」
蕪歌雖然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目光還是穿梭在扶不禍和拓跋燾之間。她如何會不猜疑這明晃晃的說項保媒?
茶案上,新添的冰泉已經煮沸。
扶不禍燙了三隻茶杯,執壺添茶:「冰鎮的最後一點臘梅,姑娘不如嘗嘗。」她把茶杯推向蕪歌,又對拓跋燾做了相請的手勢,便自顧自飲起茶來。
「喂,扶不禍,你不要太過分啊,我的呢?」一旁聽牆角的扶不吝炸了毛。
扶不禍只冷冷掃了他一眼:「給你喝就是暴殄天物了。」
扶不吝氣得直咬牙。
拓跋燾卻是心情大好地笑道:「朕今日也是沾了阿蕪的光,才討得不禍的一口茶喝。你省省吧。」
「這倒是。」扶不吝總算心理平衡了些許,嘟囔道,「拽得二五八萬似的。」他看向蕪歌,目光很是帶了幾分好奇,笑哼道:「這世上還有扶不禍看得上眼的女子,當真是奇了怪了。」
拓跋燾瞪了他了一眼。
扶不吝不以為意地頂嘴:「呵,我難道說錯了?若是太後娘娘看到這幕,非氣得吐血不可。」
蕪歌只低頭靜默地抿著茶水,置身事外般看著這對君臣在唱雙簧。不過,這當真是她冤枉了拓跋燾,想這扶族司巫,歷代都是冥頑不靈的性子。眼前這位扶不禍,雖然不過是雙十年紀,卻每每都給姚太后臉色看。畢竟,這火凰營的歷代掌事都是扶族司巫。
從司巫府邸出來,下山一路,依舊是拓跋燾背著蕪歌。蕪歌很順從,一路靜默。不,是心不在焉。
「還在想扶不禍的話?」拓跋燾問。
蕪歌看著身下男子的模糊輪廓,張了張嘴,到底無法開口。
拓跋燾卻戳破了她的猜疑:「朕可沒買通她。依著朕的性子,扶族司巫壓根沒存在必要。可是,四代之前的巫婆目光確實長遠,哄得皇祖父來了火凰營這麼一出。扶不禍再討厭,與朕素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朕才忍了她。」
蕪歌問:「扶不禍與火凰營有何瓜葛?」
拓跋燾笑了:「朕如此說,你應該就已經猜到了。偏要裝糊塗。阿蕪,你真是越來越滑頭了。」他說著竟用手掐了掐蕪歌的大腿。
「喂!」蕪歌驚得差點沒從他背上跳下來。
拓跋燾哈哈大笑:「別動,朕不逗你呢。」
「拓跋燾你——」蕪歌想罵他,可看到前面密密麻麻的神鷹身影,一時竟詞窮。只心底很不忿,她伸手就揪住拓跋燾的臉蛋,狠狠掐了一把。
「吖。」拓跋燾猝不及防地驚呼一聲。
蕪歌又用勁掐了他一下。
這回,他不叫了,卻是忍著痛,噙著笑,道:「阿蕪,你再掐,朕可不能保證能不能站得穩,會不會帶著你一起滾下山去。」
無賴。蕪歌暗罵一聲,忿忿地鬆了手,只臉頰卻是氣惱地紅了。
拓跋燾又開懷大笑起來。
坤寧宮,姚太后聽完密報,臉色陰沉。
姚頓珠一臉急切:「姑姑,那個賤人當真回來了?還上了方山!」
姚太後起身,慢悠悠地踱向懸挂的那隻鳥籠子,裡頭,一隻黃綠鸚鵡正幽幽打著盹。她捻起一小搓鳥食扔進食盤裡。那老鸚鵡卻只是冷淡地掃了一眼,就又耷拉著腦袋繼續打盹。她冷笑:「這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哀家還沒老態龍鍾,這火凰營就妄圖易主了。」
姚頓珠臉色立時就變了:「姑姑,你是說皇上要那個賤人祭天鑄金人?」
「哼。」姚太后冷哼,「即便今日明日不鑄,也不會等到哀家百年之後再鑄。」
「那姑姑,我們該怎麼辦?」
姚太后見侄女這慌慌張張,半點沉不住氣的模樣,就來氣:「但凡你爭氣點。哀家何至於操這麼多心?你——」她頓住,一拂袖屏退宮人,便拷問似的目光直盯著頓珠,「你們圓房了嗎?」
姚頓珠羞紅了臉,支支吾吾。
姚太后震驚地看著她:「你——你們——」
姚頓珠咬唇,委屈地垂了眸:「皇上一直忙,而且總不進我的房,我也沒法子。」
姚太后震怒,好半晌才平復了呼吸:「到底不是哀家生的。那玉娘呢?」
姚頓珠立時就憤恨地哼出了聲:「那個老妖精素來是個纏人的。從前礙著曾經的那層身份,她不敢當眾勾搭皇上,如今卻是肆無忌憚了。」
姚太后緩緩踱回軟榻,坐了回去:「可惜年歲漸長,那肚子也不知道爭不爭氣。」
「姑姑!」姚頓珠愕然,緊接著很是氣憤,「那個老妖精也配!」
姚太后只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侄女:「若是你無法誕下子嗣,最好的結局也就是像哀家這樣。那個該死的老巫婆定下這樣的規矩,生生害了哀家一生。兒子終究還是要自己生的才算數,便是生不齣兒子,生個女兒也是好的。」
姚頓珠攛掇:「姑姑不能就這麼放過那個賤人。她人都回來了,卻躲了起來,難不成還看不上左昭儀這個位份?」
「她自然是看不上的。」姚太后語氣森冷。她挑眉:「如今,她躲在神鷹別苑裡,皇上護她護得緊,連哀家都拿她沒轍。」
姚頓珠絞著雙手,恨得直切齒:「難不成就這麼任她逍遙?」
姚太后再冷瞥一眼侄女,才幽冷地說道:「姑且再瞧瞧。」
平城的春日,來得遲,走得也快。時日,如白駒過隙,一晃已是夏日。從春花爛漫到酷暑蛙鳴,除了聖駕三天來頭往返於皇宮與別苑,帶來的喧囂,蕪歌的時光是靜謐又清幽的。
拓跋燾當真是拿出十二分的誠心,和十二分的耐心,一點一點,愚公移山般思慕追求著心儀的女子。
蕪歌眼前的白霧,似乎是被司巫扶不禍一語成讖了,當真像是心疾,只因沒找到心藥,就藥石無靈,毫無進展了。
她身上的餘毒早清了。歐陽不治其實早已沒了用武之地,照理說,這老頭該回宋國了。可這老頭子非要偷師心一是如何給蕪歌調理的,死皮賴臉地賴在了別苑。
想與心一切磋醫術的,除了歐陽老頭,如今又多了一位。當那日,扶不禍出現在神鷹別苑,點名要見心一時,蕪歌著實是驚到了。
心一雖被逼入世,卻單純到近乎不諳世事。他並不知扶不禍是拓跋皇室的司巫,只當這個清冷如冰的黑衣女子是懸壺同道,受拓跋燾之邀,一同為蕪歌治療的。故而,他對扶不禍冰冷到近乎質問的一連串追問,渾不在意,反倒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扶不禍免不得對他另眼相看:「你就是永安侯劉子安?」
心一對自己的俗名,總感覺陌生,不由怔了怔。他點頭,只隨意嗯了嗯,便又搗鼓百子櫃里的草藥。
扶不禍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匈奴人,更像漢人。」永安侯府劉氏一族,是前秦匈奴王的後裔。心一明明是匈奴和鮮卑的血脈,卻因服了建康的水土,看起來確實像是地地道道的南方漢人。
「眾生平等,哪有匈奴和漢人之分?」心一撥著掌心裡的草藥聞了聞,似乎還欠了些日頭,明日該翻出來再晒晒。
扶不禍聞言,不由又多看了心一幾眼。
只那歐陽老頭著實聒噪,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臭小子,聽說新來了一個巫醫,還是個巫婆!」
扶不禍顰眉,幽幽地望向堪堪跨過門檻的老頭子。
老頭子初見這個一身黑衣的扶不禍,不由駭了一跳:「哎喲,竟然這麼年輕啊!」
「老頭,少說,多做。」心一出定一般,看也不看老頭子,依舊自顧自地整理著草藥。
老頭子老頑童似的吐了吐舌頭,沖扶不禍問:「敢問尊姓大名?」
扶不禍的目光悉數落在百子櫃前的男子身上,只心不在焉地應酬老頭子道:「不禍。」
……
自此,三個醫者,一個毒聖,一個巫醫,一個僧醫,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隔三差五就湊在了一起,切磋醫術。漸漸地,因為患者蕪歌的加入,他們的活動又擴展到品茗、下棋、賞花、撫琴等等。
倘若不是拓跋燾幾乎每天都要黏上來,蕪歌在別苑的日子倒是極自在的。
蕪歌只覺得這樣的拓跋燾有些陌生。在她的記憶里,這個男子玩世不恭,弔兒郎當,如今卻像換了個人,對她殷勤備至到讓她難以招架。
夏日午後,知鳥叫得極是煩躁。
拓跋燾如今最大的喜好,莫不過是在這樣的午後,切一些涼果,做一盤冰鎮切果,給隔壁的女子去暑氣。
今日,他切的是西瓜,也不知是請教了御廚,還是自己突發奇想,竟然用了心一搗葯的瓷樽碾瓜出汁。
蕪歌靠在涼椅上,看著他忙得如火如荼。臨了,在那杯紅燦燦的果汁湊到唇邊時,她接過去,卻是不解風情地說:「從前不曾聽說陛下喜美食啊。」
拓跋燾自飲一杯,笑道:「朕喜的不是美食,是阿蕪你。」
饒是幾乎朝夕相處了半年,他每每都是見縫插針地說著肉麻話,蕪歌也還是不習慣地微紅了臉:「你真的不必如此的。」
拓跋燾卻笑得越發暢快:「若非如此,阿蕪怎會知曉朕的誠意?奇珍異寶,不過是銅臭物,你必然是看不上眼的。綾羅綢緞這些,你不見得喜歡,況且又不是朕織布紡衣的,有何心意?朕挑美食贈阿蕪,不過是討巧圖簡便,也給你留實惠。」
蕪歌抿一口果汁,冰冰涼涼,甜甜蜜蜜,當真別有一番好滋味。她對皇帝的這番衷腸,選擇岔開話題:「陛下好手藝。只你初登大寶,朝堂上不忙嗎?」
拓跋燾其實忙得不可開交。近來北邊的柔然蠢蠢欲動,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做好了隨時出兵遠征的準備。只是,越是如此,他越是珍惜午後這點相處的時光。
他玩笑口吻;「再忙,見阿蕪的時間朕總是要擠出來的。」
蕪歌忍不住想與他抬杠兩句,但還未開口,門外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兩聲急切的敲門聲,「皇上!八百里加急!」
拓跋燾斂笑:「朕去去就回。」說罷,就起身疾步離去。
只是,他這一去,就沒再回來。蕪歌不免有些心急,八百里加急,最常見的是軍報。魏國西接胡夏,東臨燕國,北接柔然,還與北涼、山胡等接壤。莫不是邊關有變?
是夜,拓跋燾沒回別苑歇息。聽動靜,神鷹營似乎也有異動,蕪歌更加心急。
心一出了別苑打探,這才得知,果然是邊關告急,柔然可汗大檀親率六萬騎兵攻入雲中,燒殺劫掠,一舉攻陷了盛樂故都。
雲中是魏國的北門戶,故都盛樂更是北方重鎮。兩城接連失守,可想對政局的影響有多大。
「拓跋燾呢?」蕪歌急問。
「聽說是去點兵了。」
蕪歌驀地彈起身來,驚疑地看著心一:「他想御駕親征?」問完,她才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了。鮮卑拓跋本就是在馬背上奪得天下的,拓跋燾更是崇武,從泰平王府的陳設就可見一斑。
柔然進犯,依著他的性子,御駕親征有何出奇?
心一對蕪歌的反應有些意外。這半年多來,他一直在默默旁觀著,蕪歌對拓跋燾並不熱絡,可時下——
他止住思緒,回道:「嗯,兵部那邊都已經接到調令了。是他親自挂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