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谷中木槿
那個劊子手還是沒有說話。可蕪歌卻隱隱聽到漸粗的喘息聲。他動怒了?
果然,她聽到隱含怒意的聲音,「徐芷歌,你明不明白三個子嗣意味著什麼?你半生都要留在狼人谷!」
蕪歌無動於衷,連眼睫毛都未曾顫一顫:「你當真能救出慶兒?」她怎會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一個身份不明的劊子手身上?只是,對於慶兒,她無計可施,只能賭一賭。
「當然。」
蕪歌未曾猶豫,便點頭了:「好。」
狼子夜不曾料想她會應得如此爽快,一時竟是又驚又怒。
蕪歌卻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清淡地說道:「今夜就帶我走。」
銀面具下的眸子里流淌的怒意愈甚。
「只是。」蕪歌其實並不確定那個賊子在哪個位置,她的目光有些迷惘失神,「狼子夜,你為何三翻四次招惹我,非要我給你生個孩子不可呢?你究竟是愛慕我,還是羞辱我,抑或是恨劉義隆?」
這是狼子夜不曾料想的問題,他一時啞聲,頓了頓,才道:「我的意圖,你何須知曉?」
是啊,何須知曉,自己的天地早已坍塌。這副軀殼不過是一葉浮萍,半點由不得自己。蕪歌垂瞼:「可有一事你得知曉。」她抬眸:「你想要個瞎子當壓寨夫人嗎?」清淡無波的語氣,好似在說件無關痛癢的瑣事,「我雪盲了。你想帶我走,怕也不容易。」
狼子夜的眸子陡地滯住,滿目震驚。
「他們都還不知道。除了阿康,你是第二個。」蕪歌依舊清清淡淡地說著,「除了慶兒,我的第二個條件是我要心一。除了他,怕是沒人能醫好我的眼睛。」
狼子夜鎮了鎮神,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真的——」他沒問下去,只定睛看著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明明還是那樣明媚,卻似乎是少了往日的靈動。
「你若是跟劉義隆回宮,有御醫看顧,你復明的機會比去狼人谷要大得多。」
蕪歌有些鬧不明白這個賊子何時懂得替人著想了。她冷嘲地勾了勾唇:「若是被逼只能回建康宮,我情願這輩子都是瞎的。」
許久,蕪歌都沒再聽到狼子夜的動靜。她都快懷疑,這個劊子手是不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靠坐在床頭,沒有閉眼,目光直勾勾地凝視著前方,仔細看那眼神卻是空洞和茫然的。
周遭一片死寂。
狼子夜並未離開。他就坐在木坪上,一眨不眨地看著榻上的女子。他很想戳破她的謊言。可是,這樣靜默的觀察,只是坐實了她雪盲的事實。他道不清心底是何感受,酸酸的,脹脹的,恨不得殺人以泄憤。
就在蕪歌當真以為他已經離開時,被子忽地被掀了開。她驚恐地抬眸望過去。
「我們現在就走。」狼子夜沉聲,抓起整整齊齊疊放在案几上的衣物扔了過去,「你自己能穿嗎?」
蕪歌忿忿地剜他一眼:「轉過臉去!」她的強勢,只維持了須臾。她前半生的生活從來都是衣來伸手的,假死脫身在北荒之地休養的那段時日,她雖然自立了許多,可要她在目不能視的情況下,穿戴齊整,無異是痴人說夢。
狼子夜的餘光瞥見她笨拙地抽扯著衣裳,套的袖子不是袖子,驀地轉身,奪過她手中的衣物。
蕪歌憤然地看向他。
「伸手。」狼子夜冷冰冰地發令。蕪歌強忍下心底的不適,木然地展開了雙臂……
夜風呼啦啦地響徹在耳畔,前幾日的大雪早化了,天地間的寒氣隨著那場雪散盡了。哪怕這樣的深夜疾馳,也不覺得寒冷。
蕪歌反倒覺得不適的燥熱。狼子夜給她包裹了太多衣裳,又把她牢牢圈在自己的臂彎里,用大氅圍裹著。
哪怕隔了那麼多層衣物,蕪歌還是能感覺到背後男子的灼熱氣息。這讓她感到極度不適。
只是,她強逼著自己壓抑下那一陣陣翻湧的不適感。她緊閉著眼,相對於那片白芒,她情願忍受黑暗。至少,黑可以遮蓋血。只要這樣,她才能止住萬鴻谷的詛咒。
「冷嗎?」
頭頂傳來狼子夜的聲音,不知為何,這樣閉著眼睛,蕪歌竟然錯覺這兩個字像是久遠夢鄉里,阿車對自己說的。她驀地睜開眼,微微仰頭看過去。她又忘了她看不見了。她自惱又落寞地耷拉了腦袋。
狼子夜把她的表情盡收眼底,騎馬的速度緩了下來,聲音也稍稍帶了些溫度:「我會抓歐陽不治去狼人谷給你治眼,你會好的。」
蕪歌唰地睜開眼,再度仰頭看了過去。四目相對,她看不到狼子夜的目光,卻執拗地盯著他:「我只要心一。」
「心一可能已經死了。」狼子夜說得很不客氣,不過,眼見那雙清潤的眸子頓時染了淚霧那刻,竟鬼使神差地說道,「我既然答應了你,自然會找他。只是,在沒找到他之前,歐陽不治頂一頂。」
蕪歌目露狐疑,這個賊子會這麼好心?轉念,腦海又冒出那個荒謬到極致的疑心,她問:「狼子夜,我們從前見過嗎?」
銀面具下那雙深邃的眼眸動了動,狼子夜冷聲:「金閣寺,不算見過?」
蕪歌斂眸,平視前方,虛弱的聲音吹散在夜風裡:「我跟你回了狼人谷,何時能見到慶兒?」她怕是瘋了才會跟這個劊子手,談下這麼荒謬的交易。她道不清為何竟然信這個賊子,勝過信那個人。既然每條路都是絕路,那她只有但聽心聲,選一條相對沒那麼折磨的路。
建康宮,她是萬萬不想回去了。
若是她沒雪盲,她或許會忍辱負重,隨著那個人回建康宮,伺機救回弟弟,為家人報仇。可如今,她目不能視,那個人的後宮是比狼人谷更危險的龍潭虎穴,她去宮裡,無疑是狼入虎口。
她雖不懼死,卻一定要留下這條命。這是她欠娘的。她沒能守好哥哥,萬萬不能再失去弟弟。
「狼子夜!」她喚他。
「我如今並不知徐慶之的下落,不過你放心,他還活著。只要他活著,我總會把他帶回狼人谷。只是時日之差。」
「劉義隆就那麼信你?我無故失蹤,他不會懷疑到你頭上?」蕪歌等了許久,身後的人都沒回答。
就在她都不指望那個陰晴不定的劊子手回答時,身後的人開口了,「你既然明知他心中有你,為何還要跟我走?」
心口荒蕪的疼痛,一瞬疼到了極致,蕪歌下意識地捂住心口:「你是在刀尖舔血過活的人,於你,這世間的一切該是除卻生死無大事吧。我都是死過四回的人了,生死於我亦不過爾爾,更何況誰的心?」
這樣的心裡話,蕪歌不知緣何要對這個自己痛恨的賊子說。說完,心口似乎稍稍舒坦了些許。只是,那刻在心底的魔咒,卻是再不可能好了……
這番交心之談后,兩人再未言語。
蕪歌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這一睡又是昏天暗地。當她再度醒來,是在馬車裡。她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叫喚了幾聲,緊接著,馬車停了下來。
狼子夜掀簾鑽了進來。他探了探她的額溫,才安心地抽回手:「徐芷歌,你既入了狼人谷,就要守我狼人谷的規矩。首先,先養好你這副破敗的身子,否則——」他頓了頓,見那個女子無動於衷地半躺著,臉上一絲波瀾都沒現,他莫名覺得煩躁,便很有點惡趣味地哼道:「別說給我生孩子,就是一夜承歡都不夠我折騰的。」
蕪歌聞聲,眸子驀地騰起細焰。
狼子夜似乎很滿意她動怒,輕笑一聲,睨一眼守在馬車裡的老婆子,繼續道:「給你找了個貼身伺候的,未免壞事,挑的是個啞的。不過她耳朵沒毛病,你有事就叫啞婆。」說完,他挑簾而出。
蕪歌攥緊雙拳,死死揪住蓋在身上的棉被。
有水囊觸碰自己的唇,蕪歌偏頭就聽到啞婆「呃呃」了兩聲。她確實渴極了,接過水囊咕嚕嚕喝起來。
這一路回狼人谷,格外順利。
蕪歌原以為,也許會有新平的追兵。可這一路,無驚無險,心底那個荒唐的疑心儼然越演越烈。
也不知過了幾日,蕪歌聽到了越來越多的狼嚎,狼人谷怕是到了。這些日子以來,她看不見,便連分辨白天黑夜都不行。她身子虛弱,時睡時醒,一醒來,那啞婆就會端來湯水,她並不能從進食里找出日夜時辰的規律。
漸漸的,她也懶於計較今夕是何夕了。她當務之急確實是要養好這副破敗的身子,還有這雙不中用的眼睛。
馬車顛簸著,越行越慢,狼嚎也越貼越近。
在聽到一聲「少谷主」時,馬車徹底停了下來。緊接著,車簾被掀開,如今,蕪歌光是聽動靜,就能判斷是誰了。
是狼子夜,不單是聽腳步和動靜,她還聞到了他的味道,他應該是熏了一種罕見的香料,雖淡卻持久,除了那香料的味道便是青草的味道了。
棉被被掀開,在蕪歌還沒感受到夜風的清冷時,已有披風裹在了她身上。那股和著青草的淡淡香料味裹挾了全身,蕪歌被狼子夜抱出馬車。
她一點都沒掙扎,卻也不是逆來順受模樣。
人當真是奇特的物種。蕪歌覺得自己尤是奇特,數日前,她對這個賊子的觸碰還極度感到不適,如今卻也淡然了。她心底甚至莫名地湧起一股衝動,想要出其不意,掀開那片銀面具的衝動。
然而,她如今盲了,掀開了面具,也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真真是諷刺。
這一路,蕪歌被他抱著,靜默地穿行在狼人谷。不知走了多久,也許並沒多久,狼嚎聲漸漸遠了,她聽到零星幾隻夜鶯的鳴唱,甚至還聞到了淡淡的清香。
若是她沒猜錯,那是木槿的香味。
木槿,朝開夕落,花香極淡。她最愛木槿,還在閨閣時不知差遣八位貼身侍奉的一等丫鬟,想了多少法子,提煉木槿香。可無論如何努力,那花香總持久不了半日,漸漸的,她玩心太重,便失了耐心。
只是,對木槿,她依舊偏愛。無論是司空府的院落,還是平城侯府的院落,她都種了木槿。甚至是建康宮裡,那個人為了討她歡心,也曾經辟過御花園的一隅,遍植木槿。
在金閣寺養病時,她接到父親的家書,父親告訴她,御花園的那片木槿被連根拔起扔出了建康宮,成了不知何處的一堆枯草,爛在了不知名的角落。取而代之的是皇後娘娘心愛的君子蘭。
那時,她捧著家書,只覺得心口血氣翻湧。而今,這香味,同樣讓她血氣翻湧。
她抬眸,哪怕看不見,卻還是盯著那張銀面具:「狼人谷有其他女子嗎?」
狼子夜不知她為何作此一問,不明所以地垂眸看她。
「我雖不想做什麼壓寨夫人,但只要我在這裡一日,除了啞婆,狼人谷,不得有一個女人。」蕪歌說話冷冰冰的,「在沒見到慶兒之前,你不得碰我。」
狼子夜不置可否地說道:「這裡本就沒女子。」
蕪歌微怔,沒女子,為何有花香?她立這樣的規矩,並非妒忌,她只是覺得女人遠比男人心狠毒辣。她不想這樣辛苦留下的性命,莫名地折在女子爭風吃醋的戲碼里。她如今目不能視,招架不了明槍暗箭。
咯吱——房門被狼子夜一腳輕踢開。
這間屋子不大,不過須臾,蕪歌就已被放在了床榻上。
「啞婆,打水來。」狼子夜吩咐。
蕪歌這才驚覺,那啞婆竟然是全程跟著自己的。可她並沒聽到她的腳步,只有輕功了得的人,才會走路無聲。這一路,啞婆因為一直陪著她,她並未留意過她的腳步聲。
看來,啞婆並非普通人。
狼子夜給蕪歌脫下鞋,安放在木坪上,便轉身離去。
「狼子夜!」蕪歌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出聲喚住他。
狼子夜回眸。
蕪歌此時已驚覺自己的不妥來。換個陌生的環境,她心底其實是害怕的。可是,叫住這個賊子,算什麼事?難不成,她竟是信了這個賊子?
這樣的認知,讓蕪歌萬分自惱。她咬唇,冷聲道:「無事。你走吧。」
狼子夜卻回身,折了回來,坐在了木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