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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梧桐夜語

  臘月二十四,小年夜,建康宮難得一派祥瑞之氣。


  六宮妃嬪齊聚承明殿,一時間,殿宇奼紫嫣紅,爭相鬥艷。


  其中,最祥瑞喜慶的要屬賢妃檀香宜,此次新帝一舉除掉權臣徐獻之,檀道濟是最大的功臣也是最大的受益者。女憑父貴,哪怕義隆因為檀香宜刻意模仿徐芷歌而很是冷落了她一段時日,但隨著檀道濟賣力北伐,義隆對檀香宜恢復了隆寵。


  檀香宜更一躍成為建康宮裡頭一位有喜的妃子。算算日子,她腹中的龍嗣已有四個多月了。


  袁齊媯冷眼看著檀香宜喜笑顏開,心下很不是滋味,再看一眼身側的新帝,更是覺得心冷。


  成婚一年多,這還是她頭一次見他如此開懷,清淺的笑意一直掛在唇角,看誰都很和煦。宮人們只道,皇上這是雙喜臨門,除了權臣又添了子嗣,龍心大悅。


  唯獨皇后心裡清楚,龍心之所以大悅,只因那個賤人終於回來了。


  「唔——快拿開。我聞不得這個味兒。」賢妃又在作妖了,仗著老爹取代徐獻之成了群臣之首,自己又身懷龍種,便很有點恃寵而驕的勢頭。她一手擰著帕子扇了又扇,一手捂著心口,蹙著柳眉,撒嬌地看向主座:「皇上,臣妾也不知近來是怎麼了,一聞到燕窩就吃味兒,隔得再遠,聞著也不是個滋味。」


  良妃傅欣妍,德妃謝明慧齊齊望了過來,手中的湯匙不由頓住。其他的美人采女更是不敢動几案上的燕窩了。


  「那便都撤下吧。」義隆當真是心情好,淺笑著看向檀香宜,「宜兒想吃什麼,吩咐御膳房再做一批便是。」


  檀香宜嬌俏一笑,凌傲地瞟一眼皇后:「臣妾前些日子給皇后姐姐請安時,吃到皇后姐姐親手做的桂花糕,那味道真是太好了,一直想念得緊。」


  義隆好似沒看出賢妃的刁難心思,笑對袁齊媯道:「想不到阿媯還有這般手藝。」


  袁齊媯心底憤恨難平,臉上卻掛著溫婉笑意:「臣妾是看院子里的桂子開得好,一時心血來潮便做了幾盒。臣妾也差人送來了承明殿,想來是皇上政務太忙,沒吃上吧。現在倒是過了季節了,桂子都掉了。」


  檀香宜噘嘴:「看來是妹妹沒口福了。」


  袁齊媯笑對賢妃,好一派大度做派:「賢妹妹既然喜歡,本宮還曬了些干桂子,雖然不如新鮮的味美甘甜,解解饞還是可以的。」


  「如此甚好。」檀香宜狀似毫無心機地拍掌叫好。


  「你啊,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自己倒還像個孩子。」義隆今日當真格外不同,他笑對皇后,「阿媯,你吩咐宮人做便是。」


  檀香宜的臉色變了變。


  袁齊媯卻毫不在意般笑著起身:「還是臣妾去吧,臣妾也想做點點心給皇上嘗嘗,如此,賢妹妹和諸位妹妹也是順便了。」


  「那有勞你。」義隆淺抿一口果子茶,唇畔的笑意不減。


  皇後娘娘親自去御膳房下廚,雖然名義上是為皇上做點心,實際上卻是為了賢妃,這看在眾妃眼裡,當真是各有各的解讀。尤其是看著平日不苟言笑的帝王,今日竟破天荒的和顏悅色,對賢妃更是體貼入微,眾妃只覺得這建康宮怕是要變天了。


  賢妃不由也有些飄飄然。


  可不多時,這和睦祥瑞的節日氛圍便被徹底打破了。


  「皇皇上,不好啦,皇後娘娘在御膳房暈倒了!」有宮人慌裡慌張來報信。


  待皇上領著眾妃趕到御膳房時,袁齊媯已轉醒,只是有些虛弱地躺倚在宮人臨時搬來的貴妃椅上。


  「阿媯,這是怎麼了?」義隆疾步走過去,握住齊媯的手。


  「臣妾沒事。」齊媯溫婉地笑了笑。


  他扭對宮人,不悅道:「御醫可來看過了?」


  「稟皇上,微臣方才為皇後娘娘請過平安脈了。」有御醫從烏泱泱的宮人後面,走了出來回話。


  「皇后如何了?」義隆沉聲問。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後娘娘是喜脈!」那御醫邊叩首邊道喜,「已有三個多月了。」


  義隆有些怔住,回眸看向齊媯:「阿媯?」


  齊媯含著笑,有些羞澀地點頭。


  緊接著,是眾妃和宮人們競相道賀。


  齊媯其實早已察覺自己有孕,只是為了子嗣的安危,又為瞅準時機給檀賢妃一擊,這才隱忍著沒說。今日,倒是個不錯的機會,既成全了自己的大度,又反襯了賢妃的無禮。


  那御醫會意地叮囑:「不過,皇後娘娘操勞過度,有些傷了胎氣,該好生調養才是。」


  明眼的宮妃一眼就看出,賢妃怕是惹了禍了。


  果然,龍顏不悅了。


  齊媯笑著道:「皇上,是臣妾不好,近來是多事之秋,臣妾光顧著六宮事務,竟連平安脈都落下了。幸好天佑大宋,沒出什麼岔子,若是……」她捂著平坦的小腹,「臣妾便是千古罪人了。」


  「說的什麼話?」義隆捏了捏她的手,後宮的這點心機,他一眼就能看穿,既是無傷大雅,他縱著她們便是,「你現在需要休息,朕送你回宮。」


  齊媯笑著點頭。


  皇后回宮乘的是皇上的步攆。皇上親自作陪,連小年夜宴都作勢取消了。檀賢妃原本是候在承明殿的,聽到消息,差點沒氣得扯碎手中的帕子。


  椒房殿門前,義隆抱起齊媯,徑直送入殿。


  江南的臘月,雪來得格外晚,零星一點小雪還不及結冰就已經消融,只花壇里長青草蒙著一層淺霜。院中的梧桐枝丫倒是光禿禿的,很是蕭索。


  義隆抱著齊媯入院時,最先映入眼前的便是那兩棵盤纏的梧桐樹。不知為何,他又莫名地想起那個女子的話來。


  「阿車,你想什麼呢?什麼龍生九子,各個不同,你當我是母豬啊?我才不要生那麼多孩子,痛死了。像我娘,就只生了哥哥弟弟和我,三個就足夠了。最多三個,不能再多了。」


  那是他無意之中與她聊起少帝的荒唐事,一時有感而發,便說自己的孩兒,一定要好好教養,斷不能養出少帝那樣荒唐無道的孩子來。


  當時,他說,「龍生九子,各個不同,我的孩兒,我不強求他們一定要文武雙全,至少得有一技之長,文也好,武也好,哪怕經商也好,總要對社稷有所建樹。」


  那個女子就偏偏只聽了「龍生九子」四字,立時就不樂意了。


  當時,義隆只覺得可笑,他何時說過今生的孩兒都是由她所出?他連一個都沒想過。她卻自作多情地覺得他們是一生一世一雙人,他的孩子,自然全是他們的。


  義隆忽然就覺得臂彎的重量,瞬間沉了許多。


  她要是知曉,他已經和別的女子一連有了兩個孩子,該是很生氣很傷心吧。他們之間本來就有許多解不開的結了。義隆的心情,一瞬像沉入了谷底,連初為人父的喜悅之感都蕩然無存了。


  「隆哥哥。」齊媯偎依在溫暖的懷翼里,內心是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愜意。她順著義隆的目光看向那兩棵梧桐樹,「我很喜歡這兩棵樹。我們的孩兒,無論男女,大的就叫梧兒,小的就叫桐兒吧。」


  義隆的心情,愈發低沉。那個女子說過差不多的話。


  「這世上的女子,哪個不喜歡梧桐樹?梧為夫,桐為妻,梧桐攀纏,同生同死。我娘院子里就種了兩棵,那是父親在他們成婚那年種下的。後來,移居來了建康,便也移植了過來。」十四歲的徐芷歌,嬌俏不可方物,「阿車,我不管。我們成婚時,旁的我都可以不要,我就要梧桐。」


  這是他登基后,特意從三百裡外的鳳棲鎮移植過來的。那是在平坂患難之後,他已經決定不娶她了,卻還記得答應過她的梧桐。他只想在最後的時光里,能盡量讓她開心一些。


  這兩棵梧桐樹移植進宮時,她當真高興得快要飛起了,摟著他的脖子,連親了好幾下,「阿車,你真好。這兩棵樹,比娘和父親院子里的還要好呢。我很喜歡。」


  這一路,彷彿格外長。


  義隆進了殿,把齊媯放下后,便起身要走了:「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來看你。」


  齊媯不知為何他竟莫名地心情不好了。她只當他是生氣自己的機心,急忙拉住他:「隆哥哥,你生氣了?」


  義隆只覺得意興闌珊:「沒有,別胡思亂想了,早點歇著。」


  「隆哥哥!」齊媯卻不鬆手,噙著淚,楚楚地看著他,「我的葵期向來不準,我真的事先不知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義隆這才明白她在擔心什麼。他撫了撫她的手背,寬慰道:「阿媯,你很聰明,你該知曉,我對賢妃的用心。你大可不必在意她的。」


  齊媯的心舒了舒,欣慰地點頭:「我知道的。可是,隆哥哥,你能不能留下來陪陪我?今天是小年夜,是闔家團圓的日子。」


  義隆對她到底還是不同的。他點頭,坐了回來:「好。你先好好躺著休息,今晚還沒用膳,該餓壞了吧?朕陪你用膳。」


  「嗯。」齊媯噙著淚,笑著一個勁點頭。


  夫妻兩人的年夜飯,齊媯吃得十分舒心。義隆卻有些心不在焉。


  臨到就寢的時辰,兩人原本都已經安置好了。茂泰慌裡慌張地闖了進來稟告:「皇上,不好了,到大人說有十萬火急的事啟稟皇上,奴才便斗膽讓他進了內宮。如今,到大人就在殿外候著。」


  義隆不過隨手披了一件大氅,便出了內殿。齊媯只當是前方起了戰事,不由心急著也起了身。


  前殿,義隆剛步入殿,到彥之便急匆匆地迎了過來。


  他邊單膝行禮,邊稟告:「皇上,不好了,徐小姐出事了。」


  「她怎麼了?」義隆一把拽起他,急問,「今日一早不好好好的嗎?」


  「她急著要趕上徐慶之的囚車,冒雪趕路,馬崴了腳,她從馬上摔了下來。」


  「人怎麼樣?」義隆拽著到彥之追問,「有沒有傷著那裡?」


  到彥之搖頭:「探子來報,性命應該是無憂的,只是,可能確實是傷著了。那個和尚已經停止趕路,找了個客棧歇腳了。」


  義隆知曉,她從平城一路回宋國,都是連夜趕路,夜裡就宿在馬車裡。到了滑台,聽說徐慶之被押解回京,便連馬車也不乘了,改了騎馬,日夜兼程,夜裡,只找間破廟或是山坡避風,稍微歇幾個時辰。


  義隆原本就心疼她吃不消的,當下,莫名地覺得心口不適。


  「皇上?要不微臣出城去接她吧?她離建康也就兩天的路程了。」到彥之請纓。


  「命狼子夜與你同去。今夜就啟程。」


  到彥之怔住:「皇——」


  義隆比手止住他:「你先派人去狼人谷傳旨,在承明殿等朕,朕還有事吩咐。」


  「是。」到彥之稱諾離去。


  義隆回到內殿,只說突發政務,便穿戴離去。


  齊媯呆坐在榻上,看著早已人去樓空的殿,眸子里滲出淚來。方才前殿的話,她都聽到了,天知道她趕在義隆回內殿時,手忙腳亂躺下時內心的悲傷和無助。


  他就這麼舍不下那個賤人嗎?他都決定要殺了她的父兄了,為何還要執著於接她回宮?隆哥哥,你究竟想要做什麼啊?


  齊媯雙手抓著錦衾,微微顫抖。她從沒見過隆哥哥如此方寸大亂過。不就是摔下馬了嗎?都說了她性命無憂,他為何還那麼急?她方才動了胎氣,都不見他著急,更不見他有一絲初為人父的喜悅。


  甚至當初賢妃有孕,他的臉色至少還現了笑容 。而今呢?

  她想起方才在梧桐樹前的情景。他該不會是睹物思人,又想起那個賤人,心情不好了吧?


  齊媯越想,心就越冷,「徐芷歌,你怎麼不去死,你還回來做什麼?!」


  深夜,風雪交加。朔風吹得窗欞呼哧呼哧作響。


  蕪歌倚在床上,手肘纏著繃帶。從馬上摔下來,幸好有厚厚的積雪墊著,她才沒摔成重傷。只是上次在鳳凰台上脫臼的舊傷,倒像成了習慣性脫臼了,竟然關節又脫開了。


  「我說的話,你幾時才能聽得進去?」心一邊捯飭草藥邊訓斥,「我都說了夜黑雪大,不能趕路,你偏不聽——」


  「知道了,啰嗦。」蕪歌疲沓地打斷他,「我這不是好好的嘛,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心一停下手中的動作,怒目瞪向她。


  蕪歌識趣地垂了眸:「好吧,既然已經耽擱了行程,鐵定是趕不上慶兒了,接下來便由你安排吧。」


  「哼。」心一冷哼,用力地捯飭著葯樽,只捯得咯噔咯噔作響,「你最好記得今晚答應的。」


  「知道了。」蕪歌拖著長長的尾音,嘆道,「我累了,想歇一會。」


  心一這才恍覺,竟然賴在她的房間這麼長時間了。他有些難為情地起身,紅著臉對十七道:「你好生照看她。」說罷,端著葯樽慌裡慌張離去了。


  十七看著心一的背影,又看了看倒頭睡下的主子,暗自搖了搖頭。若是心一不是個和尚,依著他待主子的心意,主子跟了他才算是好歸宿。


  只可惜,她輕嘆,此去建康他們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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