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泰平交心
拓跋燾一直都在看著她。近來,他總有種不好的感覺,這個離他一案之隔的女子正一寸寸地侵蝕著他的心防,不易察覺地蠱惑著他心甘情願地為她鞍前馬後。這種感覺當真是不好。他收回目光,望向那兩列兵器櫃,語氣是刻意的漫不經心:「看本王心情。說來聽聽。」
「請殿下暗中派一隊神鷹營勇士去建康,把我弟弟慶之帶來平城。」蕪歌的聲音透著疲沓和無奈。
拓跋燾驚地回眸看她。
她已起身,鄭重地福了一禮:「拜託殿下。」
這本不是什麼大事。只是,她這番竟然是接受了徐家的潰敗了?拓跋燾點頭:「好。」
蕪歌卻沒直起身,依舊是福禮的姿勢:「還有一事,我想去一趟滑台。」
拓跋燾就知道這個女子是得寸進尺的。他不悅:「你去滑台有何用?徐湛之既然自立門戶,便是擺明了立場。你以為靠你三兩句話,徐湛之就能倒戈?」
蕪歌也知希望很渺茫,只是,二哥也許是唯一可以救徐家的人了。她直起身,看向拓跋燾:「我不信他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和手足殞命,看著徐家被滅門。」
「誰跟你說徐家一定會滅門?」拓跋燾起身踱近,頓在兩步開外,「若我是劉義隆,既然留下了徐湛之,多留徐家幾口又何妨?他只會分化徐家,逼得你父兄走投無路,四面楚歌。」
蕪歌的眸子顫了顫。自古帝王都擅攻心之計。拓跋燾說的也並非絕無可能。那個人從來想要對付的都只是徐府嫡支嗎?
父親和哥哥……
蕪歌覺得心口悶疼,身子骨也莫名地感覺到僵硬。
拓跋燾又貼近一步,抬手捋了捋她的鬢髮:「阿蕪,本王可以差人八百里加急,替你送信給徐湛之。至於你。」他的手頓住,沉靜眸光里閃著毫志不掩飾的志在必得,「你是本王的女人。」他忽然攬過她的腰,將她整個人扣進了懷裡:「只能在本王伸手可及的地方。」
「拓跋燾!」蕪歌伏在他懷裡,抬眸憤然地看著他,「我說最後一次,你我成婚,只是一場公平交易。你別指望你能控制我!」
拓跋燾卻笑了:「阿蕪,你究竟是天真,還是嘴硬?你我都是驕傲如骨的人,你的心思,我懂。只是,阿蕪,你要成為大魏最有權勢的女人,決定你能不能成的人,是我。」
「那又如何?」蕪歌嘴硬地反問,可她心底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知曉,她是不得不依附於眼前這個男子的,至少很長的一段時間,不得不如此。
拓跋燾爽聲一笑。他的手從她的鬢角滑落至她的靨。他捧著她的臉端詳著,臉上掛著痞痞的笑意:「不如何。我就是想提醒你,想要本王的心,自己一毛不拔可不行。」頓在她腰間的手忽然往上一滑,一把托住她的心口。
「無恥!」蕪歌死命推開他,卻被他扣在更加緊,近乎動彈不得。
他的手甚至捏住她的心口,像他無數次想象的那樣。他要她的心,這三個月他憤慨難平,夜不能寐,想得到就是此處。拓跋燾貼著她的額:「你得用這裡換。」
蕪歌有些震住,她抬眸看他,貼得這麼近,她都錯覺他的瞳孔附在了她的眼眸上。
「阿蕪,我要這裡。」拓跋燾掌著她的心口,加深了掌心的力道。蕪歌只覺得悶疼,更有噬骨的慌亂。
「我要這裡。」拓跋燾重複,語氣一次比一次強硬,「給我這裡,便是你要的是這天下,我也給你打下來。」
蕪歌垂瞼,儘力避開迎面的迫人氣息:「人心是這世上最難得的。殿下若自己不能以心相付,談何要他人的?」她要撥開心口那隻作惡的手,卻反被他擒住了腕子。
「我自然會給你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好。」拓跋燾一手扣回她的腰,一手擒著她的腕,「可阿蕪,你這一生眼裡看的只能是我,心裡想的也只能是我。」他抵著她的額,讓她避讓不開他的目光:「我容不下別人!」
蕪歌仰頭看回他,貼得如此近,呼吸都已交纏在了一起。這樣的對望,她其實並看不清什麼,只是,不願意示弱罷了:「我會不會只看你,只想你,全憑你如何做罷了。」
拓跋燾勾唇笑了:「那阿蕪想我如何做?」
「我要救我的父兄。」蕪歌的眸中染著潮意,聲線微微不穩,也不知是因為傷懷,還是因為羞惱。當下這樣曖昧的舉動,她不過是在強撐,心底早亂了。
拓跋燾又笑,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起來。她的唇就在眼前,縈繞夢鄉數月的甘甜美好感覺,甚至讓他覺得這便是世人所說的相思。他很想貼上去一親芳澤的,他也近乎貼上去了,只是一廂情願這種事,索然無味,並非他想要的。
他的呼吸灑在她的唇上:「可是阿蕪,本王近來很不開心,你讓本王很不開心。」他的語氣有些惡狠狠的,可細聽著卻有些撓人心的撒嬌的意味。
蕪歌所想的並非是他開不開心,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才能救父兄。相隔千里,她無計可施,她唯一能做的或許就是抓住眼前這根救命稻草。
拓跋燾說的對,她不能失去他,她必須牢牢抓住他。
蕪歌心底不是不悲傷,更有漫天的委屈和羞惱,只是,在她踮起腳,將自己的唇貼上他的唇時,她把所有紛擾愁緒都摁滅在了心底。
拓跋燾在嘴唇感覺到清潤和香甜時,整個人莫名地怔住。時空在那一瞬似乎是停滯的。他緩過神來,悶悶一笑,擁住她,反客為主地恣意起來。他從沒如此吻過誰,這種近乎痴迷和狂亂的感覺,竟比在沙場上制勝帶來的愉悅和快活更多。
嗯……蕪歌只覺得自己像一尾缺氧的魚,呼吸和思緒都被這個狂亂的男子奪走了。這並不是她的初吻,她都記不清曾經與阿車擁吻過多少次,可是,哪怕是清曜殿前的那個吻也遠不及眼下的狂亂。
他們是全然不同的。曾經的十年裡,阿車是水是玉,退婚後,他是冰是刃。
而眼前的男子,卻像是火。肆意又狂放,恨不得將她整個人吞噬。
她忽然有些懼怕起來。重活一世,自我流放北地那天起,她其實就已經知曉,她也許不得不像曾經欺騙她的那個人一樣,謀心謀情。她雖有掙扎,卻也一直在不留痕迹地謀著眼前的男子。
可當下,她卻生出一種無法言道的懼怕來。她怕是在玩火自焚吧。從她踏入北地那天起,她就決定豁出這身皮囊了。可是,心,她誰都不會給,再不會給了。她緊閉著眼,任自己像一朵飛絮般飄散在這個恣意輕狂的吻里。
咚咚——咚咚——突兀的敲門聲,打斷這一室的纏綿。
蕪歌趁機推開拓跋燾。
拓跋燾的眸子微熏著情動。他勾唇笑了笑,似有不舍地又湊近蜻蜓點水地啄了啄她的唇,這才鬆開她,扭頭望向房門:「誰?」
「殿下,是我。」門外女子的聲音很婉約。
拓跋燾蹙眉,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蕪歌,卻只見她低垂著眸,自顧看著被這番擁吻褶出褶皺的腰封。纖細的指撫了上去,她似是全然沒聽見門外的聲響一般,自顧整理著那幾不可見的褶皺。
拓跋燾不知為何,先前一瞬竟有些慌亂,而如今竟又莫名有些失落和煩躁。他一把牽過蕪歌的手,盯著她,卻是對外頭道:「進來。」
推門而入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女子,梳著婦人髻,容貌雖不驚艷,卻也稱得上清麗。她唇角掛著清淺的笑,跨入門檻後福了福:「婢子們不知貴客到訪,怠慢了客人,是我馭下無方,請殿下恕罪。」說罷,對身後捎了個眼色,五個婢女魚貫而入,茶盞、果盤、點心依次呈了上來。
蕪歌對拓跋燾身邊的鶯鶯燕燕並無興趣,若不是這女子這番近乎擺明領地的做派,她甚至都不會抬眼打量她。
這就是傳說中的玉娘吧。
蕪歌對她是知曉一二的。拓跋燾從前並不是現在這般的風流做派,王府里是很清凈的,正因為太清凈,姚皇后才惦記著給他物色了幾個懂事貌美的侍妾。哪知曉,玉娘名義上雖只是個宮女掌事,卻是容不下人的,竟用私刑打死了一個侍妾。
據傳聞,這泰平王府里如今也沒一個女眷,究竟是不是玉娘作祟,倒不清楚。
蕪歌清清冷冷地看向玉娘,正正對上對方投過來的打量目光。
只一眼,蕪歌就收回了目光。
玉娘卻是目光被吸附了一般,膠著在蕪歌身上,再難移開了。早聽說皇上給燾兒指婚的是個妙人,如今一見,豈止是妙?放眼這平城,怕是再找不到可與她匹敵的容顏了。
其實,鳳凰台祭天那日,玉娘也是在的。遠遠的看著那個御風而舞的火紅身影,已覺是驚世之艷。如今,她的心顫了顫,笑著又福了福:「這位便是劉小姐吧。」禮數行得周全,口吻卻是十足十的女主人姿態。
「嗯。」蕪歌不過點了點頭,卻是移眸看向那幾個婢女,「不必忙了。都退下吧。」
玉娘對她的無視,有些氣惱。她看一眼拓跋燾,卻見他的目光從她入屋開始就不曾有一刻是給自己的。她不由地心冷。
「愣著幹什麼?都退下。」拓跋燾對蕪歌不冷不熱的凌傲模樣,似乎是很滿意,竟牽過她的手,「難得來本王府上,帶你轉轉吧。」
「殿下——」
「不必了。」
兩個女子同時開口。
蕪歌抬眸看著拓跋燾:「我託付殿下的事,還勞殿下費心。時辰不早,我要回去了。」說罷,她抽手,又福了福,儼然是要走了。
拓跋燾微微蹙眉,倒也不挽留:「讓阿羅送你。」
「謝殿下。」蕪歌點頭,轉身便走。
「唉。」拓跋燾叫住她。
蕪歌回眸。
「小心點。」拓跋燾看著她的唇,笑了笑,「滑台若有進展,本王會去永安侯府找你。」
蕪歌點了點頭,便回身離去。
待人離去,拓跋燾臉上的笑容斂去,不悅地看了眼玉娘,便轉身坐回主座。
玉娘垂眸:「崔大人有事相請,想見殿下。」
「你找本王,真是為了這個?玉娘,本王允你回王府,只是想你安守本分,打理好后宅。你方才僭越了。」
俊美的少年,哪怕生氣也是俊的。玉娘看著自己一手帶大的……不,他不是孩子了,也從來不是自己的孩子。她也不過比他大十歲而已。佔了一個姨母的稱呼,她卻與他並無血緣,她不懂,為何皇上皇后就是容不下她的情思。她更不懂,為何成人後的阿燾,竟也跟那些凡塵俗子一樣,覺得過去美好的種種都是不堪回首的恥辱。她不懂啊。
「若她真有那麼一日,成為殿下的太子妃,我自然是會尊她為主。」玉娘看著他的俊顏,終於是找到了他今日的不同。那是他的唇。她回想起方才那個女子的唇……
玉娘的心又涼了幾分。「殿下是終於找到那個可以把心填滿,把我徹底驅趕的女子了嗎?」她的聲音無比絕望和悲涼。
「你到底要本王說多少次,當年是本王混賬,是本王耽誤了你,對不住你,本王可以補償,但絕非是你想的那種方式。」拓跋燾不耐又煩躁。
「燾兒,你所說的混賬,恰恰是我今生最快活的日子。」玉娘的眸中帶淚,「我既非你的乳娘,也非你的姨母,我不懂,我們怎麼就為世所不容。我更不懂,以前口口聲聲說心疼我,想一輩子陪著我的燾兒為何如今一見到我就厭煩。」
「我依舊可以疼你護你陪你,只是——」
「只是不能愛我?」玉娘幾步奔到他面前,屈膝蹲跪在他身前。她的手絕望地攀附著他的:「你明明捨不得我的?否則,皇上要發落我嫁給旁人,你不會那麼大反應!可是,為何你看不得我歸於旁人,自己卻碰都不碰我呢?」
拓跋燾蹙眉,抽手想要起身,卻被玉娘死死摟住:「燾兒,你知不知道,你流連那些地方,寵幸那些女子,獨留我在別苑孤零零的一人,我有多傷心!」
拓跋燾只覺得心亂如麻。他也不懂,他對玉娘的情意究竟算什麼。他的確看不得她嫁給旁人,哪怕只是想想都覺無法忍受,就如同這三個月,他一想起阿蕪飛奔兩百里去見劉義隆,他就義憤難平一樣。
那種想要把對方佔為己有的感覺,是一樣的。可他對她們兩人,卻又是不一樣的。哪裡不同,他卻說不上來。
十四歲那年,他叛逆放浪,在聽聞玉娘要被放出宮去自行婚配時,他心緒難平,在玉娘又一次對著他垂淚哭訴時,他行了一生都讓他追悔莫及的混賬事。
玉娘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那個肆意的夏天,他們幾乎夜夜廝混在一起。玉娘狂熱的愛情和豐腴的皮囊,都讓還是小小少年的他心悸不已。
他說了許多玉娘想聽的情話。
直到,玉娘打死那個侍妾,他才猛然意識到這場關係是畸形的。
他心底的悸動,到底是因為離經叛道,還是因為真的心儀玉娘,他早已辨不清楚了。
「玉娘,我們如今這樣,不是很好嗎?」
「不好。一點都不好。」玉娘只一味埋在他懷裡哭泣。雖然年長他許多,可她對著這個男子,卻從來都是個柔弱無助,乞求憐愛的小女子。
玉娘的哭泣,拓跋燾都已漸漸麻木了。他覺得這已然是他們最好的結局。就這麼不遠不近地護她一世安好,便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