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玲瓏望夫
狼子夜聞聲一驚,只見一道玄色弧線劃過橋廊,噗通一聲,錦囊已扔入凰水。他撲身去抓,卻也落了空。他扶著橋廊,猛地回眸,目光噬人。
「你回去就把你所見的都告訴你的陛下。」蕪歌清冷絕艷的臉上掛著輕嘲笑意,「包括昨夜。還有。」
她從袖口抽出那封信來,嘲諷之意愈甚:「告訴你的陛下,對一個死人而言,會在乎皇貴妃的尊位和所謂子嗣榮寵?」
她冷笑,邊笑邊撕碎那信箋:「我雖不是徐芷歌,但想徐芷歌清高一世,在世時也不曾為了貴妃之位妥協。死後,竟會為了子嗣榮登大寶,身後被冊封為太后而從棺材里爬出來?」她抓著碎紙片臨空拋起,咯咯笑了開:「這當真是阿蕪今生聽過最大的笑話!」
笑著笑著,她的眼角似乎染了潮潤:「你的陛下,莫不是個瘋的吧?」
狼子夜此時已直起身來,依舊是凝視著她,深邃的眸光流淌著不明意味的情緒:「徐芷歌,劉義隆心裡當真有你。」
蕪歌更像聽了個大笑話:「勸你的陛下,用這些話去哄她的皇后和宮妃吧。」她的聲音很清潤甜膩,一如過去的模樣。
「那你要如何?」看得出狼子夜是耐著殺人的衝動,問出的這句話。
蕪歌挑眉,活脫脫就是曾經嬌俏的模樣:「呵,狼子夜,你也瞧見了,論家世長相人品,阿蕪有何理由舍了拓跋燾去建康?我是大魏百姓公認的凰,是未來太子妃。寧為雞首不為鳳尾的道理,三歲小兒都知,更何況前有擄掠之仇,後有殺母之恨。」
「你就不怕你徐家犯下通藩賣國的滅族之罪?!」
蕪歌怔了怔,旋即隔著凰水遠望水霧中的鳳凰台:「還請狼大人慎言,其一,我大魏人傑地靈,何為藩?其二,我永安侯府嫡出之女阿蕪,並不認識徐司空大人,更不認識養在深閨,才成年便故去的徐小姐。何來通字?你的陛下若有證據,便奈何司空大人好了,山長水遠找我一個待嫁女子的麻煩作甚?」
「你以為經了昨夜,拓跋燾還會容得下你?」重提昨夜之事,狼子夜當真是無計可施了。
蕪歌的面色沉了沉:「我是拓跋未過門的妻子。他如何就會容不下我?」她微揚下顎,凌傲模樣:「回去告訴你的陛下,縱然我只是阿蕪,也極是鄙視他身為君王,卻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徐芷歌便是錯得再離譜,也已用命抵償平坂之恥。」
她輕笑:「狼大人雖是賊子,也算得上頂天立地的男兒。如此抹黑一個女子身後的閨譽。」她搖頭:「嘖,當真是損一世英名。」
狼子夜的臉分明被銀面具遮擋,卻也清晰地感覺到已是鐵青。
「十七,我們走。」蕪歌睼一眼近侍,便轉身離去。
「徐芷歌!」狼子夜的聲音沉如墓鍾,「劉義隆說到辦到,你若執迷不悟,徐氏滿門都逃不過叛國之罪。」
蕪歌頓住步子,稍稍偏過頭去:「難道你覺得徐芷歌真從棺材里爬出來,他就會放過徐司空府?這樣的威脅,對一個死人來說,有何意義?」她說完便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獨留狼子夜沐在夜色里,呆站許久。
當日,大宋使團連夜離開平城,取道滑台,直奔建康。
建康椒房殿,袁齊媯漫不經心地看著宮女為自己描丹寇:「那個通房如何了?」
翠枝垂首:「徐府二房院子里的,無論男女,都被發賣去了勾欄巷。」
齊媯抬眸,清澈的眼眸泛起一絲嘲諷:「徐羨之當真是陰狠。饒人一命,卻叫人生不如死。」
「可要奴婢去結果了她?奴婢怕重刑之下,她守不住嘴。」
齊媯冷笑:「守得住的。若守不住,最先死的是她自己。這麼淺顯的道理,她既然幹得出親手殺子的事,便該曉得。況且,本宮留她還有用處。」
翠枝怔了怔:「那可要奴婢捎信給大爺,吩咐他把人贖買回來?」
「不忙。」齊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沒嘗過絕望的滋味,又怎會對本宮死心塌地?且再讓她在那裡熬上三五日吧。」
「諾。」翠枝看一眼沙漏,「娘娘,邱先生提點的時辰快到了。」
齊媯坐直身來。她想起邱葉志的規勸,「娘娘,請恕草民多言。帝后和睦,則興國安邦。娘娘與陛下青梅竹馬,情誼深厚,豈能輕易被外人離間了?陛下是看重娘娘的,否則也不會促成狼人谷歸順朝廷的事。陛下的性子,外冷內熱,娘娘只要稍稍做小伏低一些,不提過往,只看將來,何愁陛下的心思不回來?」
齊媯起身:「御膳房已經安排妥當了嗎?」
「嗯。奴婢一早已經安置過了。」
「走吧。」這些日子,齊媯思量了許多,初入這未央宮,她當真有些迷失了。終究還是她大意了,以為入主了椒房殿,她就可安枕無憂。是她天真了。若是換從前,她還在閨閣的時候,隆哥哥與那個女子的糾葛,她從來都只是靜悄悄地旁觀著,不發一語。
隆哥哥喜歡的就是靜婉的妻子。哪怕這種靜婉只是蟄伏,只是為了致命的一擊,只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他都是縱容和默許的。
是她被嫉妒蒙蔽了。那個賤人死都死了,還能活過來?邱先生早幾日就傳信給她,狼子夜並未帶回什麼人。
她長舒了一口氣。是她做回那個靜婉妻子的時候了。
一個月零八天。
齊媯日日來承明殿,卻日日都撲空。今日,這道殿門總算是為她打開了,可她心底卻知曉這恐怕還得多虧了狼人谷的賊子今日入宮,帶來了魏國那邊的消息。
她不明白隆哥哥是幾時起竟對姓徐的賤人動了真情的。或許,連隆哥哥自己也道不清楚吧。
義隆將養了月余,臉色卻還是不好看,隱隱帶著得失血的蒼白和失眠的疲沓。他斜倚在軟塌上,難得的閑散模樣。他劍眉微蹙,似有解不開的憂愁。
「陛下好些了嗎?」齊媯行禮后,只溫柔地看著他,並未擅自踱近。
「坐。」義隆的目光落在軟塌前的軟凳上。
「謝陛下賜座。」齊媯好似回到了養在袁府深閨時的模樣,溫柔中帶著一絲怯弱。她踱近軟塌,卻舍了軟凳,坐在了軟塌之上。她抬手,似是想探義隆的額溫,臨到他眼前,卻又頓住。
「朕無大礙。」義隆撥下她的手,捏在掌心。他的目光雖清淡,言語卻溫和:「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齊媯的確覺得辛苦,每天晨起就親手為他熬藥膳,晌午之前親自送來承明殿,卻日日都吃閉門羹。她的眉眼微紅,聲音微哽,卻是笑著道:「臣妾不辛苦,只要陛下能快快好起來。」
義隆清冷的目光稍有動容:「陪朕一起用膳吧。」
「嗯。」齊媯點頭,笑得明媚。她順手牽過義隆的胳膊,作勢扶他起身,卻不料這一拽竟猝不及防地疼得義隆輕嘶。
「陛下這是怎麼了?」齊媯驚疑地看著他的左胳膊。
義隆恢復了清淡的面色,只抽開手道:「靠得久,有些麻了。」
「臣妾幫你揉揉吧。」齊媯很是小意殷勤。
「不用。」義隆卻避開她,起了身,「走吧。朕有些餓了。」
這頓晚膳,氣氛很融洽,彷彿月前的那次爭吵並不存在。
齊媯對今日的進展還算滿意,美中不足的是,隆哥哥竟未留她就寢。據她所知,這月余以來,承明殿也不曾翻過哪個宮的綠頭牌。
她回椒房殿時,日已西落。她坐在步攆上,望著幽幽的冥色,兀自發著呆。
臨到椒房殿時,她對翠枝道:「過兩日,就把那個通房贖出來。吩咐我父親親自去辦,要辦得不留痕迹。」
「奴婢曉得。」翠枝稱是。
徐司空府,二房的院子,自從子楓逝去,便像失去了所有的生氣。
秦玲瓏忙完兒子的喪事便一病不起。太醫院都來過好幾輪了,仍不見起色。
芙蓉在外間見到太醫,忙問:「如何了?可有起色?」
老太醫直搖頭:「二夫人是鬱積於心,多年沉痾,心病未得緩解,加上喪子情切,便病來如山倒。」
「可有良方?」芙蓉顰眉。
老太醫依舊搖頭:「心病還須心藥醫。微臣開的方子,只能將養,卻無法紓解。依微臣看,為今之計是盡量讓二夫人抒懷。」
抒懷?談何容易。
「有勞太醫。」芙蓉道謝,又賞了診金,才步入內室去看玲瓏。
不過短短一個月,秦玲瓏已瘦削不堪,形若枯槁。芙蓉看著只覺得心驚。她撫著玲瓏的手:「二嫂,人死不能復生。楓哥兒是個孝順的孩子,他若瞧見你這般,該何等心疼?快快好起來吧。」
玲瓏本是一直盯著帳頂的,聞聲,遲緩地移眸看過來:「他雖不是我身上的肉,可這一走。」她捂著心口,有淚滑落:「卻像是從這裡挖掉了一塊。」
「我懂。」芙蓉雙眼發澀,緊緊握住她的手,「可人總要朝前看。婉姐兒和霞姐兒都還指望著你呢。」
「是啊。」玲瓏輕嘆,「那才是我親生的孩兒。」
「這些日子,我替兩個姐兒告了假,他們暫時不去家學了,這些日子就留在這裡陪二嫂你。」
徐家作為建康第一大族,家中女兒無論嫡庶,都在家學里上學,琴棋書畫都是拿得出手的。往昔,秦玲瓏對兩個女兒的學業要求甚嚴,如今倒也顧不得了。
她點頭:「如此也好。」
芙蓉試探著問道:「可要捎信去滑台?」
玲瓏趕忙搖頭:「不,此事暫且不能讓二郎知曉。我聽說大宋才派使團出使魏國,結果不得而知,我不想他分心。」
「我得了消息,今日狼子夜已經回了建康了。通關的和談也談成了。一時半會,滑台不會再起戰事。」
玲瓏有些猶豫:「他今年才剛剛受封,恐怕是不好休沐回建康的。」
芙蓉想起太醫的叮囑,這心藥可不就只剩徐二郎了,除了召回徐二郎,她也實在想不出其他法子讓這二房的不藥而癒。她勸:「家裡出了這麼大的變故,你若一味瞞著二哥,他事後知曉了,恐怕並不見得好受。」
玲瓏病中本就思夫心切,聽她如此說來,便有幾分心動。只是,她的想法還是不影響夫君的仕途:「請公主替我問准父親,可能准我北去滑台?」
芙蓉驚了驚:「你這樣的身子,如何經得起顛簸?」她搖頭:「不妥,不妥。」
玲瓏卻是一瞬就鐵了心了:「公主,我的身子,自己知曉。我再好好將養幾日,再啟程。」見芙蓉還想開口,她反握住芙蓉的手:「公主,我與二郎雖成婚多年,可他一直戍守邊關,一年也難得回來幾日。若是我真過不了這關,我想——」
她張了張嘴,有淚滑落,滲入唇角。她卻笑了笑:「死也要死在他懷裡,如此,今生才算圓滿。」
這話傳到徐羨之那裡,自然是不應允的。
只是,無論是富陽公主,還是徐喬之,都憂慮秦氏若熬不過這關,加上獨子又夭折,二房和父親的關係恐怕就雪上加霜了。
秦玲瓏素來是個聰慧的,雖然平日里沉默寡言,但關鍵時刻卻很有主見。她病中求見了一次徐羨之,也不知她說了什麼,徐羨之竟破天荒地應允了送他們母女三人前往滑台。
秦玲瓏也因此精神好了許多,連月不振的食慾也回來了。不過將養了五日,氣色便大有起色。
戍邊守將的家眷,無聖上旨意,是不得離京的。徐羨之親自上書求取聖恩,倒不料新帝竟然爽快地應下了。
二房母女三人,連著眾多奴僕和護衛,浩浩蕩蕩開往滑台。
徐羨之派去護送的護衛和暗衛,合計總共有百人。為了確保安全,他甚至用障眼法,前後弄了三個車隊。
這一路,倒是無驚無險,並無人行刺。
只是,秦玲瓏的身子已是強弩之末,臨到滑台的前一日,竟然吐血不止。
眼看距滑台不過百餘里了,秦玲瓏哪裡肯甘心,吩咐著僕從繼續趕路。僕從哪裡敢應,徐羨之派著跟去的老管家,是個曉事的,一早就差了家僕快馬加鞭去請二爺。
徐湛之是在次日的拂曉,趕到客棧的。他趕到時,秦玲瓏早已氣若遊絲,瘦瘦小小的身子裹在單薄的毯子里,曾經秀麗的眼眸乾癟了一般,緊緊閉著,眼皮比她的膚色更無光澤,已然是將死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