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地後生
哎——茂泰無聲地嘆息一聲。
他原本都認定了主子對徐小姐不過是逢場作戲,對袁家小姐才是一片真心。可現在,他越來越覺得他似乎是看錯了。
徐小姐傳出死訊以來,他都記不得這是主子第幾回魂不守舍地枯坐了。茂泰不懂,主子明明不信徐家,也認定了徐小姐沒死,又為何神傷呢?
「備車,朕要出宮。」義隆的話打斷了茂泰的思緒。
……
棲霞書院,坐落在棲霞山腳,由帝師邱葉志一手創辦,如今已是第十一個年頭了。
邱葉志在義隆登基后,並未入仕,十年如一日地守著這間小書院寧靜度日。
只是,因著帝師這塊金字招牌,這一年裡,來棲霞書院求學的學子絡繹不絕。雖然帝師有言在先,一年限收五十位弟子,但似乎並不能阻礙學子們的熱忱。這棲霞山腳因著這間學院,越來越熱鬧。
義隆很少來棲霞山探訪老師。今日,是第二次。第一次來書院,還是他登基的前一日。
義隆此次來,依舊是微服。邱葉志雖早得了消息,卻還是等到給學生們上完了課業,才來覲見。
義隆在後院的茶室,已等候多時。
時已初冬,山裡清冷,後院竹籬笆下積了厚厚一層枯黃的落葉。天灰濛濛的,一點都不像他登基前一日的光景。
那日,芷歌翻的就是這段竹籬笆。因為腿腳沒好利索,她生生絆了一跤。
那刻,陽光盛好,她著一身藏青色的書生長衫,趴倒在枯黃落葉上,分明狼狽至極,卻硬被她綻放的明媚笑容給掩了過去。
她的鼻尖,沾了一點泥星子,看著有些滑稽。
義隆分明該生氣的,老師這裡是徐家人萬萬不該踏足的地方。可是,那刻,他卻只覺得好笑。他一把拽起她,伸手揩去她鼻尖的泥星,「多大的人了,腿都要瘸了,還翻牆。」
芷歌一邊抬袖揩著臉,一邊哼哼,「誰讓你鬼鬼祟祟啊,還不讓我跟著。」
「你還有理了?」義隆扣指敲了敲她的腦門心,「快去洗漱,別叫老師瞧見了。」
芷歌剛行到茶室後門,就叫邱葉志給瞧見了。
「芷歌見過邱老師。」她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個大大的見師禮。在徐芷歌的眼裡,這世上怕是就沒有不鍾愛她的人。翻牆進了人家后室,竟未露半點尷尬之色,反倒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
邱葉志何等機心?義隆覺得這世上沒人比他師父更擅於偽裝。直到死,徐芷歌都以為棲霞山上的帝師是極其鍾愛自己的。
呵,愚笨的丫頭。義隆在心底喟嘆。
「來了。」邱葉志四十上下年紀,蓄著一小撮八字鬍,儒雅書生氣質。他推開茶室的移門,脫下步履,行了進來。
義隆立在後門口,聞聲轉過身來,靜默地看著這位被京城百姓奉作當代大儒的——劊子手。劊子手殺的人,怕是也比不上他吧。義隆微微眯眸,他背著光,周身像鍍了一層清冷的霧光。
邱葉志恭恭敬敬地行了個標準的君臣禮:「草民邱葉志見過皇上。」
「老師免禮。」義隆語氣淡漠,帶著些許微嘲,「既是來了老師的地方,客隨主便,老師隨意。」
「恭敬不如從命。」邱葉志拱手,徑自走向主座,盤腿坐下,嫻熟地煮起茶來,「皇上今日如何想到來老夫這裡?坐吧。」
義隆依舊立在霧光里,背著光,有些瞧不真切他的面容:「老師是不是忘了什麼?」
邱葉志怔地抬眸,探究地看著他。
「老師只教朕謀情,卻忘了教朕守心。」義隆緩緩走了過來,隔案坐下,「今日,朕是來向老師請教的。」
邱葉志撥了撥炭爐里的炭火,勾唇一笑:「無心者,又何須守心?」
義隆盯著炭爐里一明一暗忽閃著的火光:「老師若當真無心,又怎會執著於報仇雪恨?」
「皇上已貴為九五,志在天下,便不該拘泥小節。逝者已矣,生者猶在。」邱葉志淺笑著執起茶壺,嘩地澆滿一盞茶,「老夫還沒恭喜皇上,封后納妃之喜。」他放下茶壺,輕輕將茶盞推向義隆,「以茶代酒,恭喜皇上。」
義隆清淡地看著他:「狼人谷當真沒有消息?」
邱葉志的手頓住,抬眸,對上義隆的目光:「皇上山長水遠前來,就為問老夫這個?」
義隆接過那盞茶,淺抿一口:「狼人谷既然成了朕的私兵,就只能唯朕命是從。老師既然鐵了心不入仕,便不該插手政事。」
邱葉志正義凜然道:「皇上如今前有四大輔臣,虎視眈眈,後有眾兄弟,伺機而動。實不該受兒女私情牽絆,更何況還是徐羨之的女兒。狼人谷的死士,要用在該用的地方。」
義隆擱下茶盞,推了回去,雙手扶膝,作勢起身:「此事,老師不必再插手。」言畢,他轉身便走。
「找出她來又如何?王者,殺伐決斷。棄子,既然棄了,找回來,也不過是顆廢棋。」
義隆原已滑開了移門,半個身子都走了出去,聞聲,驀地頓住。他扭頭,眸子里燃起莫名的怒火:「棄與不棄,廢與不廢,得朕說了才算。」
邱葉志依舊怡然地布茶,搖頭笑嘆:「皇上總算是不再自欺了。」他抬瞼,帶著些許惋惜,「這世上,再沒有徐芷歌了。皇上其實已經想通了,是找到一個人,還是一堆灰,都無甚區別了。真找到人了,皇上當如何安置她?徐羨之都放棄她了。」
義隆眸中的怒火愈甚,嚅唇卻說不出話來。
邱葉志再嘆:「老夫知曉了。皇上本性善良剛直,那徐芷歌雖然有個混賬老爹,待你卻是一往情深。皇上於心不忍,也是人之常情。」他輕嘲一笑:「若她當真沒死,老夫總會找出她來獻給皇上。她雖不堪母儀天下,替皇上暖暖床倒並無不可。」
義隆怒極,呼吸都變得急促:「邱葉志!你好大的膽——」
「皇上。」邱葉志輕描淡寫地直搖頭,「你五歲時就知曉,喜怒不形於色,如今這是怎麼了?這才是為師不得不插手的原因。為師不想徐家那丫頭成了皇上的軟肋。好在,她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義隆扣著移門,冷看著邱葉志:「是朕想岔了。朕只想著她姓徐,流的是徐羨之的血。可朕忘了,她是朕的人,她原本應該隨著朕姓劉的。便是老師你,也並非與朕共姓之人。所謂疏不間親,你僭越了。」
邱葉志面上的笑容褪去。他還來不及反駁,薄怒的君王早已拂袖而去。
……
初冬,山谷霧氣氤氳,天灰濛濛的。一處竹籬院落,隱匿在山霧密林里,瞧著很不真切。
竹籬笆下,一身勁裝的黑衣女子單膝而跪,對著輪椅上的背影,稟道:「彭城王暗殺椒房殿,只取了幾個奴才的性命,袁皇后毫髮無傷。皇帝選秀,納了不少朝臣之女,新納的三妃分別是護軍將軍檀道濟的——」
輪椅上的人比手,虛弱地打斷:「不相干的人,無謂浪費唇舌。」
勁裝女子頷首:「是。小姐。」
輪椅上的女子裹著貂裘,遮蔽得嚴嚴實實,連聲音都似裹住,聽不太真切:「心一呢?」
心一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葯,走了過來:「十七,你先下去吧。」
名作十七的女子,默然退下。
「溫度正好,趁熱喝了。」心一在輪椅前蹲下身來,將葯碗遞了過去。
葯碗被接過去,咕嚕咕嚕,片刻就又被遞了回來。
心一接過葯碗,順手擱在了身旁的竹几上。他推著輪椅往屋裡走去:「入冬了,外頭涼,你失血過多,不宜吹風。你幾時才懂得愛惜自己?」
木輪碾過落葉,咯吱咯吱作響,虛弱的聲音近乎埋在了落葉聲里,「透口氣罷了。比起你上回來的時候,我已經好多了。」
心一蹙眉:「出家人不打誑語。我真後悔答應你。」
「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刻意的打趣,讓那聲音顯得更加虛弱,「這世上能助我涅槃重生的便只有佛陀你了。」
「別再叫我佛陀,上次你叫我佛陀,是逼我使計下毒,上上次叫我佛陀,是從高塔上跳下來。這回叫我,准沒安好心。」心一怨責。
那女子卻笑了:「心一,你果然是了解我啊。我的確有一事相求。」
心一已推著輪椅入了屋:「求什麼都不行。」
那女子全然不理會他的態度,只繼續說著:「你有沒有法子,給我變副模樣?」
心一頓住,看一眼裘帽遮掩的頭頂,語氣緩和了許多:「魏國地處北方,沒人會認出你。」
「就怕萬一啊。」女子取下裘帽,扭頭看向心一,「好不容易死去活來,我不想功虧一簣。」
眼前的這張臉,蒼白到近乎沒有血色,像極了放生池裡綻開的睡蓮,給人一種晶瑩剔透不染塵埃的錯覺。心一看得有些出神,許久,才道:「我不懂易容術,勸你也別枉費心機。哪怕是易容聖手,恐怕也沒把握能整出一張與你現在相當的姿容。」
女子怔了怔,才綻出一絲羸弱楚楚的笑容來:「你這是變相地誇我好看嗎?」
輪到心一怔住。他只是想著易容無非是刮骨拉皮,哪一樣都是痛徹心扉,佛家慈悲,他不忍看眾生受苦。他耳根子微紅,解釋道:「貧僧絕無此意。」
「你說得對。」女子撫上自己的臉,「這副容顏,也許是我後半生最大的倚仗了。決不能輕易毀了去。」
心一蹙眉,正待要反駁她,卻又聽她說,「心一,謝謝你給了我姓氏,雖然,劉姓,是我最不想要的。」
心一微微張唇,卻不知如何接話,便躬身想岔開話題:「暖爐還溫嗎?不如我去給你添些炭。」
女子捂著暖爐在懷,搖頭道:「我的名字,能自己取嗎?人活一世,我不能佔了你妹妹的身份,還佔了她的名字。」
心一不以為意:「人死如燈滅,名字不過是個符號罷了。」
「我想叫蕪歌。」女子蒼白的唇顫了顫,清水眸子漾起淺淡淚光,「劉蕪歌,我要時刻提醒自己,這世上再無徐芷歌。」
心一又張唇,依舊接不上話,臨了,只說道,「隨你吧。」
重獲了名字,便彷彿重獲新生一般,蕪歌問:「我何時能啟程?在宋地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你往來金閣寺,當真無人察覺嗎?」
「嗯。」心一點頭,「我此來便不走了。金閣寺,徐大人早安排了人接替。等你身子好些,我們便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