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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十年成殤

  芷歌的心像遭了暴擊,面上血色褪盡。


  徐羨之到底還是心疼這個老來女,嘆道:「他對你殷勤備至十餘載,不單騙了你,連為父都給騙了去。是為父識人不察,此事不怨你。他與我徐家而今已撕破臉皮,勢不兩立,無論你嫁不嫁得成,情分都得斷了。」


  十餘載的情意,如何會是假的?芷歌萬萬不信,可當她一路狂奔著入了宮,見到承明殿那幕,便由不得她不信了。


  她有這大宋皇宮唯一的特權,不用詔令,便可暢通無阻地進出各道宮門。


  可當她來到承明殿,卻頭一回被他的貼身太監茂泰阻在了殿外。


  不知等了多久,那道殿門才對她敞了開。


  她進到里殿,卻不是他一人。


  他正與一女子對弈,捏著專屬於她的那套白羽墨玉棋。她不認得那個女子,從前,他身邊除了她,也從來沒有過女子。


  那女子著淺碧羅裙,眉眼淺淡,容色稱不上絕好,但他看她的眼神卻極是溫柔。那是過往只專屬於她的溫柔。


  芷歌覺得冷。


  「皇上,您既有客人,臣女便告退了。」


  芷歌不信,建康台城居然有貴女不認識她的。那個女子分明在裝,更口口聲聲諷她是客。她冷得想笑。


  「棋局既開了,便該下完。」他的目光沒半分落在她身上,只盡數吸附在眼前的那團淺碧色上,「既困了,方才便該多睡會兒。」


  那女子嬌羞地撫了撫有些蓬鬆的鬢髮,紅著臉低了頭,一副羞於再開口的模樣。


  縈繞於心的萬般疑亂,早已不必開口了。芷歌僵站著,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對兀自甜蜜對視的璧人,嗓際暗湧起一股腥甜。她生生吞了下去。


  一路奔來宮裡,她其實已經有幾分信了父兄的話。賴在正堂無法回宮復命的嬤嬤,早已硬生生幻滅了她的念想。可她猶自不死心。


  她六歲認識阿車。那年,阿車十一歲。在她記事起,阿車就是心儀她的。十年,每個朝朝暮暮,她的阿車,都是心心念念著她的。


  她如何信,十年光陰都是虛幻的?


  可他當著她的面,與這女子這般作為,便是硬生生地澆滅她心頭殘存的那點希冀。


  阿車素來話少,能用行動說明的話,從不會明說。


  她進殿後,他自始至終不曾看她,彷彿她是透明的不存在。他只兀自與那女子下棋,或是淺笑,或是沉吟,甚至伸手為那個女子拂開鬢角的碎發……


  當那頎長的指,勾著那縷碎發納到那女子耳後,芷歌終於吐出唯二的兩字「卑鄙」。


  她疾奔出殿,十年光陰,十載情意皆化作了心頭的灰燼。


  跨過那道殿門,一股血氣翻湧,她折腰,殷紅的血順著嘴角滴落在石榴色的衣袂上。


  「徐小姐?」他的暗衛統領到彥之不知何時,竄到她身前,伸手便要扶她。


  一丘之貉。


  「離我遠點!」她壓著怒意,推開他那刻,抬了眸,那雙清潤的眸里似燃著烈焰。


  到彥之斂眸,退了一步。


  芷歌直起身,抬袖拂去唇角的血漬,凌傲地微揚下巴,目光卻有些失了焦距。她穩著步子,步步似踩在心尖,她疼得心抽,步履卻愈發穩地離去。


  回到徐府,已近入夜。


  兩天一夜不曾進食,她早已精疲力竭,回房,倒頭便睡了去。


  翌日醒來,便見母親紅著眼圈守在她床頭。


  她想開口勸慰娘親,她沒事。可娘親抹著淚說出的話,像把利刃插在了她的心上,「幺兒,不如……還是讓宮裡的嬤嬤驗身吧。白的終究抹不黑。雖則屈辱,卻不失為自證清明的唯一法子。」


  芷歌咬破了唇,卻吐不出半個字。


  娘親只當她不堪屈辱,還在寬慰,卻無異於在她的傷口撒鹽,「你放心,我與你爹都商量好了。這個后位本就該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你四嫂會讓她的奶嬤嬤與那宮嬤嬤一道,諒他們不敢信口雌黃。」


  她的四嫂便是富陽公主劉芙蓉。富陽公主與當今聖上雖非一母同胞,但劉義隆自幼喪母,年長他六歲的芙蓉,自幼便關照他。姐弟堪稱情深。有公主主持公道,宮嬤嬤確實不敢作假。


  可是……


  芷歌有苦難言,心口的鈍痛又席捲了來,淚盈了目。


  「幺兒?」知女莫若母,潘夫人瞧她這般表情,又驚又痛,「你?」她摒退眾仆,捂著心口,只等女兒作答。


  芷歌感到平生不曾有的羞辱,「去年,他被困平坂,我——」


  他們是共過患難的,他登基為帝並不順遂,從封地彭城回建康登基,一路遭追殺,行到平坂竟被刺失蹤。


  她擔心他的安危,瞞著父兄,留書出走,一路找尋他。她在山野尋到他時,他身中一箭,箭上還淬了毒。到彥之找來毒聖歐陽不治為他解毒,那邪老頭竟配了一味「女兒紅」做藥引。


  「女兒紅」乃處子血。


  其實,她是可以找旁的女子給他做藥引的。可那是她的未來夫君,他們曾山盟海誓「一生一世一雙人」,她容不得旁的女子染指。是以,她不顧高門貴女的禮義廉恥,捨身做了藥引。


  此事,他心知肚明。便連到彥之和歐陽不治,也是知曉內情的。


  如今,他竟派了教養嬤嬤為她驗身。


  啪——狠狠一記耳光扇在臉上,芷歌卻感覺不到疼痛了。


  「你怎可如此不自愛?!」潘夫人氣得不支。


  「對不起,娘。」芷歌除了這句,不知還能說什麼。她的天,在昨天已經塌了,今生都不知能否拼得起來。


  「你——你——劉義隆欺人太甚!」潘夫人差點兒嘔血,好不容易平復血氣,只心疼地摟過幺女。撫著女兒的發,她含淚叮嚀:「此事爛在心裡,萬萬不得再對人提起。尤其是你父兄。」


  「這門婚事,鐵定是不成了。」母親一瞬似老了十歲,「罷了,是你命里該有這一劫吧。你還年輕。一切都會過去的。只吃一塹長一智,幺兒啊,男人的心,今後都莫信了啊。」


  那夜,母親宿在了她的閨房。


  自從她十歲分院,這是母親頭一次陪她過夜。


  母親叮嚀了她許多,如何治家,如何馭夫,如何教子……


  那之後的無數個夜,芷歌無不在悔恨,為何那夜,母親那般反常,她竟半點未覺察,只沉溺在那好不值當的痛苦和怨憤里。


  翌日清晨,徐家祠堂。


  當家主母潘氏,留血書,懸樑自盡。


  世人皆說,蘭陵郡有兩寶,蕭家兒郎,潘氏貴女。蕭家郎頻出治世之才,潘氏女可母儀天下。


  潘夫人那句「不堪受辱,血證清白」,字字帶血,不單是為女伸冤,更是為保住潘氏女的百年清譽。


  芷歌跪在連天白幡里,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前半生過得太過順遂,她不識人心險惡,甚至連形勢都看不清楚。原本,該死的人是她。在這場貞潔清譽的無煙戰火里,她若不能問鼎中宮,便只能以死謝罪。


  恥辱,只有用鮮血才洗得乾淨。


  徐家,必死一人。


  母親是為保她而死。她甚至沒在父親蒼老哀戚的面容里,翻尋到一絲意外的痕迹。


  母親自盡,似乎都是老夫老妻之間的默契。


  父親治家何其殘忍。


  他可以眼睜睜看著庶子拼殺身死在沙場,也可以袖手默許嫡妻懸樑在祠堂,對她這個向來捧在手心的老來女也是下得了狠心的。


  跪到第三天,芷歌已直不起身子,雙肘撐著地磚,匍在母親靈柩前。一直冷眼看著她絕食的父親,終於俯身蹲坐在她身側,像兒時那般憐惜地撫著她的腦袋,只說出來的話殘忍至極。


  「死,很容易。活著才難。你的命,是你娘親用自己的命換來的。幺兒,你沒資格死。往後,你得為了身體里流淌的徐潘兩家的血脈而活。」他輕拍她的腦袋,加重語氣,「活出個人樣來!」


  芷歌近乎力竭,清明都因脫水而恍惚。她側著腦袋,抬眸看著父親,眸光黯淡,乾涸的唇微張著說不出來。


  徐羨之的老眸里隱隱閃著淚光:「為父已在金鑾殿上,以你慈母新殤,要為母守孝為由向劉義隆退了親。」


  芷歌並不覺得意外,心痛得早已麻木。她痴看著父親,乾涸的淚再度涌了上來,聲音嘶啞地幾乎不聞:「娘……不……」她想說,該死的是她,娘不該赴死,可她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徐羨之冷笑:「劉義隆說,你不堪為後,仍可為貴妃。幺兒,你答應嗎?」


  芷歌原本耷拉無力的腦袋,驟地僵起。她吐了吐氣,卻再吐不出那個「不」字,只微顫著搖頭的動作在訴說她的抗拒。


  「好!」徐羨之硬聲,「這才是我徐羨之的女兒!」


  在老妻自盡之前,徐羨之不是沒想過退而求其次,待女兒保下妃位,孕下皇嗣後,再與劉義隆秋後算賬。到時,陛下駕崩,幼主登基,她的女兒是名正言順的太后。他進可挾天子以令諸侯,退可輔佐幼帝保住權位。


  只是,他不曾料想妻子竟剛烈至此。只是看到那三尺白綾那刻,他又覺得這才是他的妻。血書和白綾斷了他妥協的念想,也激起了他的恨意和鬥志。


  左不過是再造一個陛下罷了。


  徐羨之冷哼:「為父會叫他後悔今日所為。」


  「貴妃」二字像在芷歌血液里種下了仇恨的巫蠱,她的呼吸變得急促,黯淡的眸子點了火光。


  徐羨之好似嫌女兒恨得還不夠,火上澆油道:「為父才在金殿上退婚,他後腳就宣旨昭告了新後人選。」


  芷歌的睫顫了顫,近乎凄恐地看著父親。他的后,早不會是她了。是哪個女子,於她,其實毫無差別。可是,她就是止也止不住喉際再次翻湧的腥甜。


  而父親還在用仇恨的利刃磨礪著女兒:「新后,你怕是聽都沒聽過。袁湛的嫡女,袁齊媯,一個親娘早逝,母家不容,二十歲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果然,父親後面的話做實了她的猜想,「哪裡是嫁不出去?是非君不嫁,非卿不娶。新后的娘親和新帝的生母,是共過生死的手帕交。」


  父親的手撫過她的腦門,「傻女兒啊,劉義隆自始至終想娶的人,都不是你。他們才是指腹為婚的傳世佳話。」


  芷歌裹著素縞的身子顫得像一片被朔風席捲的殘葉,隨時都會凋零。


  徐羨之撫摸女兒的手,慈愛了幾分,眸光和語氣卻變得冷厲:「該醒了,傻女兒。活過來,讓傷你的人去死。」


  噗——在再一陣腥甜翻湧那刻,芷歌口吐鮮血,歪倒在父親的臂彎里。


  徐羨之摟著慘敗得生氣漸無的女兒,不見驚慌,只緩緩地用袖口拭去女兒唇角下巴沾染的血漬,擦拭乾凈了,這才傳喚下人:「給小姐打點細軟,即刻出發去金閣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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