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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不想投降(1)

  第二天清晨,我們終於趕到了博卡拉城外,馬上就能洗個熱水澡,躺床上睡一覺了,我激動得心潮澎湃,但離城越來越近時,我開始覺得不祥了起來,路上的大巴車越來越多,移動速度很緩慢,這場景似曾相識的感覺。


  果然,馬上就要進城的時候,路完全堵了,導遊下車去看了看,回來通知我們 :博卡拉也有暴亂,和昨天公路上的暴亂不一樣,這裡的暴亂就在城裡,離我們很近。


  我們仔細聽了聽,真的能聽到不遠處的口號聲,和稀稀拉拉的爆炸聲,我剛放鬆沒多久的肌肉,又全部收緊,進入了戰備狀態,雖然一路闖過來,但只是聽說暴亂,心裡沒把它看得太認真,沒想到現在,自己能離現場這麼近。


  王燦這時又來精神了,抱著自己的箱子指手畫腳 :「你看!為什麼奇特旺那麼窮,就是因為那邊兒的哥們兒實在是太懶了,連打群架搞暴亂都惦記著中間休息吃頓飯,你看人家這邊兒,這麼早就起床招呼上了 !這才對嘛 ……」


  我屏蔽掉王燦的聲音,拿出手機給拉辛打電話,開著車在停車場一樣的城外轉了幾圈后,我們終於看見了在小山坡上席地而坐的拉辛、那姐她們,和李熱血。


  看到幾天沒見的大家,我一愣,我一直以為這幾天過得最苦的,我應該算是首當其衝,但看到席地而坐的這幾個人,居然人人臉上都是一副被虐過的殘樣。


  李熱血看見我,一路小跑著向我沖了過來,站到我面前後,我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小李同學不光是瘦了一點,黑了一些,臉上腿上居然還到處貼著創口貼,簡直像剛從傳銷組織放出來的一樣。


  「你這是怎麼了啊 ?在哪兒受的傷啊 ?」


  李熱血一臉的崩潰,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來一句 : 「程姐,我明白我男朋友為什麼跟我分手了。」


  我一愣 :「啊?那跟你受傷有什麼關係啊 ?你靠自殘想明白的啊 ?」


  李熱血搖搖頭 :「程姐,我男朋友不是渾蛋,是我,問題出在我。」


  「那也不至於自殘吧 ?你先告訴我傷是怎麼回事兒啊。」


  等我和李熱血在山坡上坐下來的時候,李熱血結結巴巴地告訴了我這兩天她的經歷。


  到了博卡拉以後,那姐她們就住進了博卡拉最有名的魚尾山莊,李熱血不想住在那兒,因為裡面住的都是來度假的老頭老太太,酒店裡有一種夕陽紅的氣氛。


  李熱血跟拉辛說,她想住在一個離雪山近一點兒的,充滿朝氣的酒店,拉辛拚命勸她,第一次出國,還是跟大部隊留在一起比較保險,但是沒勸住,在魚尾山莊住了一天後,李熱血被街上的一個小旅行社忽悠了,說可以帶她去住附近山上的薩郎科觀景酒店,又便宜又幽靜,打開窗就是雪山。


  等被帶到這個 「觀景酒店 」后,李熱血才開始覺得不對勁,一千多米高的山頂上,只有這一家旅館,確實很幽靜,能開車的路只通到半山腰,後面一大截路都要靠步行。


  白天的時候遊客還很多,都是來山上看雪山的,但到了晚上,遊客們就都下山了,只剩下李熱血一個人,留在這旅館里,旅館的房間還沒有廁所大,開門就是床,天花板上還到處爬著壁虎。


  在這裡住的第一個晚上,李熱血坐在山邊,伸出手,就能蓋住山腳下的一大片燈光,那片燈光是熱鬧的博卡拉城區,城裡肯定是歌舞昇平有酒有肉,但一個人晾在山頂上的李熱血,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片燈光亮了又滅,身邊只有牆上的壁虎一家三口做伴。


  「那住一晚上,第二天下山不就得了么 ?」


  「其實第一天,我也沒想走,我覺得自己好像需要那麼一個環境,好好想想我和我男朋友的事兒,那地兒真挺適合想事兒的,特別與世隔絕。」


  「哦,你就在山上想了一晚上,就想明白了 ?」


  李熱血老老實實地搖搖頭 :「沒有,其實第一天晚上我什麼都沒想明白,因為我發現那旅館居然能上網,我就一直用手機刷微博來著,到了第二天,旅店裡住進來一個日本人,一個大哥,年紀看著有三十多了,背著個吉他,長得特滄桑,一看就特有故事,我和這大哥聊得挺好的,到了晚上,我倆坐在山邊兒上,一邊喝啤酒,一邊聊,我問這大哥,你來尼泊爾多久了 ?大哥說來了半年了,我特別驚訝,問他,這地兒有這麼好嗎 ?結果大哥說,他是為了躲日本的煩心事兒,所以來了尼泊爾,來了以後,發現這兒物價也低,也清凈,就不想走了。」


  後來李熱血和大哥的啤酒越喝越多,大哥也跟李熱血掏了心窩子,說了自己是為什麼事兒躲到尼泊爾來的,他在日本的時候,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也有固定的女朋友,交往了有幾年了,兩個人也有結婚的打算,但是有一天,這大哥在公司挨了老闆一頓罵,心裡挺堵得慌,晚上回家以後,和女朋友吃完飯,一起開始看電視,電視上演的是日本的那種搞笑節目,女朋友一邊看一邊靠著大哥嘎嘎嘎地樂,越樂大哥越心煩,大哥也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就是有點兒快綳不住了的感覺,第二天去上班的路上,他好像還覺得那種刺耳的笑聲在自己身邊響著,一個禮拜后,他逃到了尼泊爾,來之前還告訴女朋友,這趟旅行就是給自己放個假,很快就回去,但來了以後,他發現自己很難回去了,他不想回到每天早上七點擠電車上班,下了班陪老闆喝酒,回了家陪女朋友看搞笑節目的日子裡了,還是尼泊爾適合他,他可以讓自己的精神世界安全一點。


  「雖然覺得他挺可憐的,但我覺得這麼做肯定不對,說跑就跑了,多不爺們兒啊,你要是不喜歡女朋友了,起碼得跟人家說明白,你一走走半年,算怎麼回事兒,而且,上班挨罵,下班應酬,男的不都得這樣嘛,別人不說,我爸,都這歲數了,不也是天天苦哈哈地上班賺錢養家,晚上回了家陪我媽看那種狗血家庭劇,有時候想看個足球,都得看我媽的臉色才敢換台呢,這麼多年了,也沒看我爸突然就跑了,找一地兒出家了呀,還說什麼 『保護精神世界』,其實就是變相逃避嘛,反正聽他發完牢騷,我就把自己想說的都說了,還告訴他,人生缺了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缺勇氣,該承擔的承擔,該面對的面對,一受不了就躲起來,這事兒太不熱血了,我還是慘遭男友拋棄呢,可也沒想著就留在這兒不回去了呀。」


  李熱血一股腦地把自己想說的說完了,大哥臉上還出現了很受用的表情,是不是完全聽懂了不知道,但點頭點得很用力,有種被說出心聲的感覺,還拍著李熱血的肩膀說了什麼 「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但我們的相遇很幸運」。


  倆人的酒越喝越好,大哥拿出吉他,唱了幾首日本民謠,「在那麼高的山上,聽歌的感覺都不一樣,覺得自己跟死了似的,聽的都是天堂傳來的聲音,特別美,特別夢幻」。


  大哥唱完歌以後,又鄭重地謝了李熱血一遍,謝謝她說了很多真實的話,喝得有點兒迷迷糊糊的李熱血伸手拍拍大哥的肩膀,開口說 :「別客氣,你能想明白,我確實有功勞,對吧 ?」大哥拚命點頭,李熱血醉醺醺地沖著人家嘿一樂 :「那,現在輪到你做點兒什麼,讓我舒服一下,開心一下了吧 ?」


  李熱血自己形容 :「當時那大哥臉上就露出了很複雜的表情,愣了一會兒,臉紅著點了點頭。」


  大哥點頭表示願意配合后,李熱血 「噔噔噔 」地跑回房間,過了一會兒又 「噔噔噔 」地跑了回來,在大哥身邊重新坐下,手上多了一個iPad。


  大哥傻坐在那兒,看著李熱血打開網頁,四周響起了 ,海賊王 ,的片頭動畫音樂,李熱血笑眯眯地對大哥說 : 「你們日本的 ,海賊王,,我每周都追,這次出國正好趕上更新,我看不了國內的視頻網站,只能看Youtube上的,可是沒字幕我看不懂,急死我了,現在遇見你,真是老天爺幫我,來,幫我一句一句翻譯吧 !說個大概就行。」


  日本大哥當場愣在原地 :「這就是你說的讓我幫你開心一下 ?」


  李熱血點點頭 :「啊,快點兒呀。」


  我都能想到日本大哥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全身血液加速流動了三十秒,然後又瞬間凝固了,全身頓時擠滿了血塊兒,尤其是下半身。


  「這大哥愣了一會兒,勉強幫我翻譯了兩句,後來就說太難了,他英語沒那麼好,臉色挺臭的就回房間了,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就覺得日本人真奇怪,說翻臉就翻臉,咱們中國政府是得防著點兒他們。」


  李熱血後來也回了房間,但過了不久,李熱血快睡著的時候,那大哥大概是酒勁兒上來了,開始站在門外敲李熱血的房門,嘴裡嘟嘟囔囔地大聲說著日語,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英文,英文的意思是 :「開門 !讓我們來做點兒真正能開心的事兒吧。」


  聽著門外咄咄逼人的敲門聲,想到自己又是在這麼一座山上,李熱血開始害怕起來,這時再仔細想想剛剛大哥臉上的笑容,好像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酒店的老闆住在頂樓,嚷嚷聲估計也聽不見,一陣心驚肉跳后,李熱血給男朋友打了個電話,這是出來這麼久,第一次聯繫他。


  「男朋友居然在電話里罵了我一頓,我能聽出他挺著急的,但他話說得太重了,他說我現在給他打電話有什麼用,人就堵在門口,離得這麼遠,他也想不出來該怎麼辦,又不是他出門打個車就能解決的問題,後來我就哭了,我說,雖然分手了,你也不至於這麼冷漠吧,你好歹安慰安慰我,我男朋友在電話那頭半天沒出聲兒,後來,他說了很長一段話,這段話讓我明白他為什麼想跟我分手了。」


  「他怎麼說的 ?」


  「他說,你自己一個人決定住到山上的時候,沒想過後果么 ?你跟一個陌生男人掏心掏肺的時候,憑什麼就把人家想得那麼單純呢,他說他和我在一起這麼久,一遇到事兒,都是我腦子一熱就往前沖,他在後面幫我跟別人解釋,我為什麼那麼做,有好幾次,我也覺得自己好像表錯情了,被別人傷害了,但我都逼他安慰我,逼他跟我說,我沒做錯,他那天在電話里說,他安慰不動我了,從我那次沒打招呼就獻血之後,他心疼大過生氣,但感覺最深的是,他實在承受不了了,他必須得撤,他知道我獻完血以後,會特自豪特驕傲,但這件事對他來說,就是因為他遲到了,所以女朋友就跑去把血給抽了,這讓他覺得自己特別渾蛋,而且,大多數時候,我都讓他覺得自己特別渾蛋,我永遠是逞英雄的那個人,他永遠活得很窩囊很小人,他不想從自己女朋友身上,來找這種差距了。」


  李熱血說話的工夫里,山坡下,暴亂現場越來越混亂了,年輕人集結得越來越多,除了零星的幾個人背著槍外,大多數人手上沒有拿武器,只是舉著大幅大幅的標語,不停地喊著口號,那些年輕人的臉上,寫著滿滿的躁動、張狂和無所畏懼。


  「最後,他在電話里對我說,我不想長大沒關係,但總有一天,我必須得活到一個真實世界里,那個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麼好,他沒有能力一直保護這樣的我,我也沒有能力永遠拒絕長大,我們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怎麼為人處世,怎麼趨利避害,這些能力,是我們必須掌握的,如果我一直拒絕面對它,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和別人格格不入、每天裝傻、自己騙自己的人。」


  聽到這兒,李熱血默默地掛斷了電話,這時門外也沒聲音了,李熱血打開門縫看了看,日本人終於回了房間,李熱血立刻收拾行李,輕手輕腳地走過走廊,然後一路狂跑著下山。


  離酒店有一段距離以後,李熱血才放慢了腳步,穿著拖鞋,拎著行李,一個人慢慢地往山下蹭,走了一段,後面突然有腳步聲傳了過來,嚇得李熱血摸著黑就往山下沖,腳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稀里糊塗地連人帶行李就杵進了路邊的石頭堆里。


  腳步聲漸近,李熱血心裡想著這下完了,徹底栽在日本人手裡了,不知道回頭祖國會不會替她報了這筆血債,但抬頭一看,來的是店老闆。


  老闆站在頂樓陽台上洗衣服的時候,看到了拎著行李林沖夜奔的李熱血,於是趕緊追了出來,想看她到底要幹嗎。


  後來,老闆陪著摔得一身是傷的李熱血走到了半山腰,打了幾個電話,叫來了一輛計程車,這才把李熱血從一個半夜三更的噩夢裡帶了出來。


  「回到那姐她們住的酒店以後,我在廁所里一邊洗傷口,一邊哭了一場,我明白我為什麼一直不願意麵對我男朋友說的那個真實的世界了,其實不是我瞧不起他的世界,也不是我覺得我能改變什麼,而是我懦弱,我怕疼,我怕我一走進來,就會摔得滿身是傷,我太害怕了,害怕得不敢面對,害怕得不願意長大,害怕拒絕別人,換來的場面不好看,也害怕別人說我不好,害怕自己變得複雜,變得不幹凈了,我希望每天都能過得像在幼兒園裡一樣,可是那天晚上,我終於明白,我得走出這一步了。」


  李熱血說完以後,沉默了很久,男朋友後來有沒有再給她打電話,她沒有說。


  山坡下的暴亂現場,氣氛越來越緊張,警察大批大批地坐著吉普車趕過來,救護車也開始停在不遠處,口號聲越來越響,已經開始有人舉著火把衝撞起來,有什麼東西燒著了,煙霧漸濃。


  我身邊的山坡上是一片沉默,李熱血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眼神很空洞。


  不遠處,王燦正在百無聊賴地拔草,腳下的一片草地,都快要被他拔禿了,身後,那姐一群人絮絮叨叨地大聲抱怨著什麼,好像是那姐在博卡拉買了一串佛珠,覺得價錢上自己被坑了,正發狠說著進了城就要去那店裡討公道,拉辛站在山坡上,背影緊繃地凝視著暴亂現場。


  腳下的場面逐漸混亂起來,警察擋在暴亂人群中間,身後的警車也都列隊不斷逼近,像是隨時會開火的狀態,有一群年輕人開始寫橫幅,橫幅上寫著英文,高高舉著,在遊客群里穿行,像是要號召國際友人的支援,很多個橫幅上都寫著同樣的一句話:Fighting for the dream (為夢想而戰)。


  我沖拉辛招招手,示意他過來,拉辛過來后,我問他 : 「這起暴亂到底是因為什麼啊 ?怎麼陣勢搞得這麼大 ?」


  拉辛在我身邊蹲下來 :「在尼泊爾,我們以前是有國王的,但在2001年的時候,國王全家,都在舊皇宮裡被殺掉了,殺死他們的,是國王的兒子,到底原因是什麼,我們現在都不知道,有人說,是因為國王的兒子愛上了敵人的女兒,國王不同意他們結婚,所以,他在6月6號那天,把自己的爸爸媽媽,妹妹,全都殺死了,那之後,這個國王的弟弟接管了我們的國家,但是大家不喜歡他,後來,我們就沒有國王了,之後,尼泊爾有了很多個政黨,大家都想當最厲害的人,所以就會一直打一直打,這一次,是因為其中一個黨的領袖,被警察抓起來以後,就在監獄里死了,他的支持者覺得,裡面有問題,一聽到消息,就都出來了,和他們打架的另外一批人,是那個領袖的反對者。」


  「那這個領袖是因為什麼被抓進去的啊 ?」


  「他在去年的時候,就一直遊行、示威,想要給奇特旺山區的年輕人,爭取更多的工作機會,在尼泊爾,人人都夢想當警察,或者老師,因為掙錢很多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機會很小很小。」


  我從山坡上站起來,看著腳下的一團混亂,而在我身後,山坡的不遠處,能遠眺到小城裡的景象,那景象卻是一派安詳,因為道路封鎖,小城裡沒有一輛車經過,小孩們三三兩兩地在街上踢著球,狗趴在路中央曬著太陽,臨街的店鋪全都關著門,老人們坐在路邊,一動不動地看著暴亂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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