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如果焦灼感可以取暖(1)
不知道開了多久,前面開始陸陸續續地出現了停在路邊的大巴車,而且車越聚越多,導遊的情緒開始焦躁起來,嘴裡一直嘟囔著什麼,果然,快要開到國道入口時,再也走不動了,很多大巴車都橫七豎八地停在路邊。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團混亂,遊客的車不多,大多是當地的一種tata車,車型龐大,車身上畫得花里胡哨,有的車還通體都裝著彩燈,這些車把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司機還坐在車裡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滿妖氣,能按出七八個音調來,路旁邊是一條大河,路前面是tata車陣,車身接著車身,像一大片壁畫擋在了我們面前,我們沖無可沖,躲無可躲。
「就說我們要趕快走 !你不聽 !現在走不了了 !」導遊回頭看著王燦,表情有點兒氣急敗壞。
王燦一臉淡定 :「哦,咱們來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這些車停這兒幹嗎呢 ?遛鳥呢還是野餐呢 ?」
「要是早點走,就能離開了。」導遊還是覺得不能釋懷。
「要是我不來,你還掙不著我的錢呢,哪兒這麼多假設啊?……」
「請問。」我出聲打斷了王燦噎導遊的話,「這路,大概會封多久啊 ?」
「不一定。」導遊喪著臉回答我,「一般起碼要一天,因為前面可能就是暴亂的現場,不到晚上他們不會散開的,路就一直堵著。」
「好,謝謝。」
我背起包準備下車,王燦又一把摁住了我 :「你哪兒去啊 ?」
「我必須得走,車不讓過,人總不能攔著吧 ?我自己穿過去。」
王燦把我的背包一拽,扔在自己身邊 :「你別瞎折騰了程天爽,自個兒穿過去 ?你當你能隱形哪 ?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兒了,你不咸不淡地溜達過去,討厭不討厭啊?回頭兩撥人里,要是有一撥犯雞賊,把你給抓了,一綁,錄一錄像髮網上,要求中國政府提供火力支持,你這
不是給國家添麻煩么 ? ……」
導遊表情匪夷所思地看向王燦 :「我們尼泊爾不做這種事的 ! ……」
「沒跟你說話。」王燦看都沒看導遊,只是伸出手把導遊的頭扭了過去。
「我今天四點前必須得交稿,電腦快沒電了,我一個字還沒寫呢。」
「嗨!」王燦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不就這事兒么?跳車也是為這事兒 ?我帶你去找地兒不就得了么 !」
王燦向前俯身湊近導遊 :「帶我們去找個酒店,飯館也行,得有網,快。」
「沒這種地方。」
導遊這次沒回頭,只是用粗暴的語氣表達了他的憤怒。
王燦把身子靠過去,一隻手搭在導遊肩膀上,一隻手摸了摸人家的頭,臉湊在人家旁邊 :「你這是在跟我撒嬌么 ?」
導遊直愣愣地看著王燦,接不上話來,王燦又從褲兜里摸出錢包,遞上去 :「我給你加點兒錢,行吧 ?」
導遊臭著臉把王燦的錢包推開 :「不是錢的問題,就是沒有這種地方。」
「別鬧情緒了。」王燦從錢包里拿出幾張一千塊的尼幣。「要就在這兒乾等著,我可不給你加班費啊。」
司機和導遊一起盯著王燦手裡的錢,看了看,誰都沒拿,也沒說話。
「OK,明白了……」王燦又拿出兩張尼幣放在手上。「能走了么 ?」
導遊拿過錢,用尼泊爾語跟司機交代了一句,車重新開動了,掉頭,向來時的方向駛去,導遊轉身對王燦說 : 「不是為了錢,你明白么 ?因為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須要讓你開心。」
「明白明白,你最貼心了。」王燦用力地把他的身體扳了回去。
車子開上了一條山間小路,雨漸漸小了,小路很窄,路邊風景很養眼,樹木都被雨洗得水靈靈的,但比起風景的溫軟可人,這條小路的路況就壯闊多了,我和王燦無數次被狠狠地顛起來,然後像自由落體一樣落下,有時候甚至還會在半空中撞到對方。
「看!程天爽 !這時候就顯出咱們車沒頂篷的好了吧 !」王燦被顛得暈頭轉向,但還抽空沖我喊,「要是有頂篷,早被撞出腦花兒了 !」
看著被路顛得上下翻飛的王燦,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是一本小說的開頭 :「快樂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統引起的。」
老天爺沒給王燦一個運轉穩定的腦子,但是,它一定給了王燦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腸,如果把王燦的消化系統從肚子里拿出來,一定是滑溜溜的閃著完美的光,放進河裡,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開外去。
顛簸了半天,渾身快要散架時,我們終於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個小服務站,有油桶,旁邊有一個小房間,可以吃點東西,但服務站里一個人都沒有,我們等了半天,終於晃出來一個老頭,眼神警惕,顫顫巍巍地走向我們,手裡居然抄著根棍子,不過以他的攻擊速度,估計我們跑下山了,他還沒挪到門口。
導遊趕緊上前解釋,我們默默地看著老頭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商量半天,導遊轉達了老頭的大意 :我們可以留下來,有電,沒網,沒吃的,他要在後面睡覺,我們不能太吵,電也要收費,按油價給,用完了就趕緊滾蛋,
王燦聽完,我本來擔心他會急,沒想到他臉上居然露出了感動的表情 :「太親切了,我爸平時就這麼跟我說話。『要錢沒有,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就麻利兒吃飯,吃完飯趕緊從我眼前閃開,』這老頭簡直就是我在尼泊爾的爹啊 !」
接上電源后,我抓緊時間開始打字,用餘光掃到王燦,只見他四處晃了晃,逗了會兒路邊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終於擺脫了以後,又蹲在路邊,用我們僅剩的半瓶礦泉水,澆灌了路邊一坨有些乾枯了的野草,惹得導遊一陣罵,
最後,他又不開眼地湊到我旁邊,問我 :「哎,程天爽 ……」
「別跟我說話,忙著呢。」我埋頭打字,頭都沒抬地打斷他。
「真夠過河拆橋的,誰帶你來的這兒啊 ?」
我想想也是,只好抬頭正視他 :「幹嗎 ?」
「也沒事兒。」王燦在我面前頓下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剛剛到底怎麼了啊 ?怎麼待得好好的就要跳車啊 ?」
我低頭接著打字 :「被逼的。」
「被我逼的 ?」
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寫什麼,但我打字的動作仍堅持不停。
「被錢逼的。」
「你火急火燎的,到底要寫什麼啊 ?」
王燦邊說,邊湊到我身後,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來想攔住他,但沒來得及,他已經大聲讀了出來 : 「……『榮枯起落,不過排隊而已,』這種人生道理,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當你為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隊苦等時,這種道理,就沒有了意義,我可以用一個月的時間,去等一份當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飛過四千公里來到尼泊爾,只為了吃一碗足夠稱得上國色天香的炒麵,生命的過程不可逆,榮枯早就註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時間裡,不惜一切代價,用最絕美的食物,來討好我自己,這個過程,我可以逆 ……」
王燦讀到這兒,實在讀不下去了,緩緩地在我身邊蹲下來,看著我。
「哎,你這麼著急,就是為了寫這些玩意兒啊 ?我還當你是戰地記者呢,急著報道暴亂現場呢。」
我抬頭白了他一眼 :「沒想到你還挺高看我。」
王燦一臉 「十萬個為什麼 」的表情 :「是說國內就有一堆人守在家裡,等你安排下頓飯哪兒吃呢么 ?你不寫飯該怎麼吃,他們就連筷子都不會使了 ?」
我焦躁地把剛寫完的一個句子打上句號,然後回頭盯著王燦 :「你是覺得我寫的東西特沒意義吧 ?」
「不是,我就覺得這種東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這樣么 ?」
我點點頭 :「值,『賣文為生 』四個字兒聽說過么,現在在你面前的,就是這四個字兒的動態解釋。」
王燦閉上嘴,沒再說話,我接著打字賺錢,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死灰復燃了。
「不是我多餘啊,你這個寫得不行啊,你也沒寫明白那炒麵到底多好吃啊,關鍵是,咱們在這邊哪吃過一頓國色天香的飯啊 ?你這不真實啊。」
「作為一個文字工作者,我最煩你這種業餘的問題了,懂什麼叫 『美化 』么?懂什麼叫 『升華 』么?瞎嚷嚷什麼真實性,那寫推理小說的難不成都殺過人啊 ?」
「我覺得你還是有點兒瞎編亂造,寫炒麵就寫炒麵,講什麼人生格言啊,哎,你是太長時間沒吃過一頓好的了吧 ?那你問我啊,我給你點兒素材 ?」
我接著打我的字,頭都不抬,王燦開始自己在我耳邊兒叨叨起來。
「說起我吃過的好東西,哎喲,那真是 ……能編一國際版的 『報菜名 』了,我想想啊,給你推薦一個,估計對你創作有幫助,對!你一說阿拉斯加雪蟹腿,我想起來了,我吃過一種尼古拉斯海蝦,是我們在海上吃的,那個蝦的肉喲,特別白,特別嫩,個個都跟模特那大長腿似的,那才是國色天香呢,把皮兒一剝,嘿,裹上麵粉,往鍋里一放,炸得金黃,往嘴裡一送,哎喲,還能吃出海水味兒呢……」
雖然一直強迫自己不要聽,但意志力終歸還是沒有那麼堅強,聽著聽著,胃袋一陣微抖,筆下正在寫的 「尼泊爾炒麵」,越寫越荒涼。
「……那肉啊,拿在手裡都在抖,一放進嘴裡,恨不得就化了,咸裡帶點兒甜,甜里又泛著鮮,吃得人都有幻覺了……」
胃袋從微抖變成了巨顫,屏幕上的字在我眼裡,都快排列成一個碩大的蝦形了。
「你說的這個蝦叫什麼蝦 ?」我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王燦。
「尼古拉斯海蝦。」
「真這麼好吃 ?」我咽著口水問王燦。
王燦認真地點點頭。
「那蝦挺大的吧 ?每隻有多大啊 ?」
「每隻啊 ……怎麼說也得有 ……」王燦臉上露出了一個壞笑,伸出小拇指比畫到我面前。
「得有小拇指甲蓋兒這麼大吧。」我盯著王燦看了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了 :「王燦 !你在這兒跟我逗悶子呢吧 ?你說的那是炸海米吧 !」
王燦甩著腮幫子狠笑了一會兒 :「跟誰不會升華似的 !不就是把早晚得變成屎的東西,提前說得讓你更想吃么,哥們兒我也會,不過放心,我不嗆你行。」
我搬著凳子原地平移,離王燦遠了點兒 :「別再跟我說話了,我當初買這筆記本兒,就是沖它外形像菜刀,必要的時候能防身,你別逼我在你身上試一次啊。」
「又急啦天爽,別走啊,我還有佛羅倫薩爆肚的故事沒跟你講呢。」
「滾!」我搬著椅子又躲他遠了一點。
王燦看我徹底不搭理他以後,百無聊賴地原地蹲了一會兒,起來蹭到車前,導遊和司機正在車裡睡著,王燦圍著車轉悠兩圈,又訕訕地走了,最後,他站到了加油站後面的小屋門口,準備去挑戰凶神惡煞的老頭。
我用餘光掃到王燦敲敲門就進去了,然後不出所料地看到老頭用拐杖頂著王燦的胸,一路把他捅了出來,這時,山路上響起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一個戴著白十字口罩,肩上披著旗子的年輕人,騎著摩托車飆了過來,在加油站門前停下,下車,眼神警惕地看著我們。
老頭用拐杖把王燦撥拉開,走向年輕人,年輕人一邊指著我們,一邊跟他哇啦哇啦地說著什麼,老頭連說帶比畫地解釋著。
王燦走到車前,踹踹車門,把導遊踹醒了 :「什麼情況?暴亂殺過來了 ?」
導遊睡眼惺忪地湊上去聽了聽,打聽了一會兒,然後回來,沖我們擺擺手 :「沒事兒,是老頭的兒子,去參加暴亂了,現在回來吃飯。」
我和王燦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王燦直接說出了我心裡想的話 :「搞暴亂還有吃中午飯的工夫哪 !是說打架打到一半兒,兩撥人都得休戰一個小時先吃飯去,吃完接著打 ?」
導遊皺著眉頭打斷王燦 :「不要大聲說話了,當心他們轟你走,電用完了沒有 ?用完了我們也快走吧。」
我趕緊接著埋頭打字,老頭的兒子在我們附近坐下來,還是眼神警惕地打量我們,王燦也不知好歹地盯著人家看,過了一會兒,老頭從屋裡端著一鍋飯,還有一大盤煮得黏糊糊的菜,放在了一張小桌子上,兒子用手抓著飯,就著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老頭沒吃,只是坐在兒子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時不時地問一兩句什麼。
王燦盯著吃飯的兒子看了一會兒,蹭回我身邊 :「程天爽,你餓么 ?」
我努力不讓自己思考這個問題,所以也沒有回答他。
「我快餓死了。」王燦一臉慘相,「餓得都沒法兒思考了。」
王燦一動不動地盯著身邊的父子吃飯,兒子吃得痛快淋漓,邊吃邊說話,可能是在描述暴亂現場,因為他激動說話的工夫,嘴裡的飯粒也像子彈一樣向四周掃射著,老頭除了起來給兒子倒水,其他時間都聽得格外投入,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笑容也燦爛起來,鬍子跟著一顫一顫的。
這頓飯吃得很快,兒子三抓兩抓把盆里的飯抓完,抹了抹嘴站起來,跨上摩托就準備走,車發動前,老頭又叫住兒子,塞給他一瓶水,幫他把旗竿在摩托上塞好,然後看著兒子一踩油門,紅旗招展地上路了。
看著兒子的背影,老頭站在路邊,很大聲地喊了一句什麼。
兒子聽到了這句話,沒有回頭,但是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揮了一下。
老頭喊完,導遊轉過身,看著老頭笑了,也跟著說了句話,這句話,換回了老頭一個很驕傲的笑。
「老頭嚷嚷了句什麼啊 ?」王燦遠遠地問導遊。
導遊笑呵呵地說 :「他跟兒子說,不用擔心我,我問他,其實是你擔心他吧 ?老頭就笑了嘛。」
王燦沒再接著問什麼,只是默默地坐回小板凳上,看著不遠處發愣。
耳邊沒有了王燦的聲音,顯得還有點兒不正常,我邊做最後的修改,邊問王燦 :「哎,你也去跟你這位尼泊爾的爹撒個嬌,讓他也給我們口飯吃吧 ?」
王燦沒接我這句話,不過過了一會兒,可能老頭心情大好,居然真的給我們端出來了幾張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