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我欠她
世人都道,此間皇帝為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所以當紅酥站在我麵前,說,“我的孩兒,要做大殷太子!”
那時候,我其實想告訴她,那個位置,是這個世界上最悲哀也最孤獨的位置,日後,她的孩兒,肯定也會怨恨於她今日的決定。
可我什麽也沒說,人在陷入某種偏執情緒的時候,自然是什麽都聽不進去的,何況紅酥這種並不聰明的女子,她沒有花氏的決絕和狠厲,也沒那麽玲瓏。
索性她還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從來都是普通的女子,所以她現在有了別的心思,也不瞞我,像這般拿著玉氏配方,站到我麵前,大大方方告訴我,她的決心。
為帝者,厭惡他人的掩飾和謊言。
我也不例外,所以紅酥她倒也算用對了方法,知道自己玩不過心計,便什麽都不隱瞞,包括她經常看著我的時候,眸子裏深刻晃蕩的恨意。
那點恨意,我又豈會在乎,深宮女子,像紅酥這般恨我的,肯定很多,如果我每個人都要計較一番,估計便沒時間朝政和批閱奏章了。
我不知道自己愛不愛紅酥,在很早的時候,我便不懂何為愛,我貪戀她那雙手煮出來的白粥,吃下去,會讓我感覺到溫暖,那是我早遺忘了的東西。
我不太記得清是什麽時候遺忘的,大抵那會年紀很小的樣子吧,我的母後,那個天生身有異香的女子,有著世間最傾城的絕色容貌,可她不愛笑。
在我的記憶中,她給我煮過一碗白粥,小孩子單純,難得的親近,就能讓我歡喜半天,我吃完那晚粥,根本還來不及說一句話,她便掐著我的脖子。
麵色猙獰,眉目深處有刻入骨髓的恨意,她罵我是孽種!
她想殺了我,很多年之後,我都將她那會的表情記得清清楚楚,她是真安了心想我死。
而在殺我之前,她讓我享受了片刻的溫情,真是殘忍的落差,即便如此,我扔記掛著她是我母妃,是生下我的人,雖然我並不讓她期待。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活下來的,隻是母子哪來的隔夜仇,我睡醒一覺之後,恍若靈智開竅,十分孺慕地自己為母妃開脫,並原諒了她,而且還立誓要坐上父皇的位置,讓母妃有一日能為太後,獲取自由。
她的宮殿,我卻是不去了。
終於,父皇死了,我從眾多的皇子之中拚殺而出,奪得帝位,我初登基的那一天,接受群臣朝拜,萬民跪誦,然後一個人在時隔多年之後去了母妃的宮殿。
我以為她會高興,我甚至都想好,如果母妃開口,她要出宮,我也會為她安排好一切,讓她去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可是我看到了什麽,奢靡笙歌之象,我日夜為之奮鬥,想要守護的母妃,早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父皇屍骨未寒之際,便與人私通苟合。
她肆意的調情媚笑,竟連青樓勾欄之地的風月女子還不如,最起碼,別人那是為了掙口生氣,而我的母妃為了什麽!
被我撞破,她不但不覺恥辱,根本就不在意。
那些男人,我自然殺了,親手削掉的腦袋,從頭至尾,她都隻看著,這麽多年依舊絕色的臉上帶著囂媚的冷笑,像是最尖銳的利劍,隻是看著都能將我給傷的體無完膚。
她說,“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所有天家的人!”
可是,毀了她一生的那個人已經死了,而我,是她兒子,我一直想不通,她為何會那般對我,這個問題,這麽多年,依舊困擾著我。
縱使天家的人再無情,我能殺光自己所有的血脈兄弟,但我和她,那是母子,我是從她身上落下來的,是最親近的人。
我越發性情暴虐,我不記得自己殺過多少和母妃有染的男人,但凡她找一個,我便殺一個,務須他人動手,我親自砍掉那些男人的腦袋。
我試圖將她軟禁,隔絕一切可能靠近她的人,但那根本沒用,她不找野男人,就日夜不停的彈唱一些淫詞豔曲,隻恨不得整個大殷都知道當今皇帝的母妃,皇太後是個連婊子都不如的下賤女人。
她這般作踐自己,我知道她是心裏有怨恨,父皇在世時,她不敢,確切的說是沒有辦法那麽做,她畏懼父皇,那個將她人生毀滅了的男人,她打從心底的懼著。
但她卻不怕我,雖然我和父皇同為皇帝,她仗著我對她的母子感情,肆無忌憚,她要給天家抹黑。
每每觸及這點,我覺得自己真是天底下最悲哀的皇帝,我能掌控了天下所有的人,卻不能管束自己的母妃。
這種惡劣的情形,終於在母妃不知和哪個男人珠胎暗結之後,她收手了,仿若一夜之間,她就又是個溫柔的女子,她會愛撫地摸著自己的肚子,臉上有母性的聖光,那是我一直想要她卻從來吝嗇給予我的。
她知我不會同意讓她將孩子生下來,軟硬兼施,以死相逼,各種手段用盡,逼迫我點頭。
她是要讓這個孩子成為天家永不能抹去的汙點,要讓史官在大殷史書上永永遠遠地記下這麽一筆。
她說,“我若生下孩子,那麽日後我便虔心向佛,否則,變本加厲。”
我枉自被大殷子民奉為明君,母妃從來便知,她是我的軟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便又不是一個好皇帝,隻因,最後我還是不得不同意母妃將孩子生下來。
那便是名為安寧的永和公主,身上流著最高貴以及最肮髒的血,所以閔王提議將之下嫁商賈人家之時,我半點都沒猶豫的便準了。
自那之後,母妃安靜了,在冷宮之中,常年不外出,一直到最後她死去,我都再未去瞧過她一眼。
所以,我常從紅素身上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雖然她容貌不及母妃,我想這也就是我一直堅持想讓紅酥入宮的原因。
我渴望著那碗白粥帶來的寬慰,卻不是因為愛她。
帝王,哪裏會有愛呢。
我自然同意紅酥的條件,她要讓她日後的孩兒為太子,有何不可,總歸這立廢之事,在我一念之間而已。
她若是第二個母妃那樣的女子,那麽等待紅酥的,便是深淵,如若不是,她值得成為一個太子的母親,我寵她又何妨,甚至,我想我可以嚐試著給她帝王奢侈的愛情。
從這點來說,我是矛盾的,我子嗣眾多,妃嬪也眾多,從來我都隻冷眼看著他們爭鬥不休,為名為利為博我的一絲注意。
可我並未在哪個孩子裏麵傾注太多的感情,我也是由皇子到帝王,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太清楚這些虛偽感情背後的算計。
夫妻情,父子情,在天家,那就是根本不純粹的東西。
看的這般清楚,我時常會羨慕起曆史上那些昏君暴君來,按自己的喜好行事,隻要自個快活就行,管他江山洪水滔天。
可終究是不能啊。
在我還在幻想哪天做次昏君的日子裏,紅酥誕下了皇子,後宮險惡,脂粉沙場,我暗地裏出手過幾次,如若不然,那孩子又豈能順利出生。
我看著紅酥眼眸裏毫不掩飾對孩子的疼愛,她甚至不要嬤嬤,堅持自己親手帶孩子,以及看著孩子時,唇邊的淺笑。
我便知道,或者三千佳麗裏,我找對了個妃子。
我不求她對我的恨意會消失,隻願她能是個慈愛的母親,那麽這個孩子,我願意親自教導。
而且,我會愛她,一直寵著她,雖不能為後,但讓她後半生一生平順,那也是可以做到的。
此後的很多年,我送予紅酥的香滿天,買賣越發做的大,日進鬥金不為過,她將所賺銀兩一部分救濟百姓,一部分自發入了國庫,自己一兩銀子都不剩下。
對她所做之事,我從來旁觀,即便這一切我知她都是為太子日後鋪路而已,我也不發一言,從母子情分上來講,她是最好的母親,能將太子給保護的很好。
我卻是有些不滿足了,隻因,我愛著她,給她大殷最深厚的聖寵,她卻依然對我有芥蒂,雖然我經常看見那芥蒂中浮浮沉沉隱晦不明的些許愛意。
她在掙紮,她一方麵恨我入骨,一方麵不可控製的對我付出的感情產生回應。
其實,我從來沒告訴過她,她的夫君身隕之事,根本就和我無關。
那間皇家書院失火的起因,是幾個皇家子弟在白日逃課不上學,而恰好,當時被她夫君遇見,秉著為人師表的心態,她夫君上前勸解,但那幾個子弟又豈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自是不聽教誨不說,還將他給關進某間偏房。
她夫君被關起來後還諄諄教誨不斷,惹惱了那幾個孩子,其中便有孩子尋了火折子出來,原本是想嚇唬一番,誰想卻是真的走水了。
眼見走水,幾個孩子一害怕,便驚慌失措地四下逃跑,直到她夫君被活活燒死在裏麵,這幾個孩子都未曾跟任何人說過。
我不說,自然是覺得,起先好心讓她夫君做個少師,卻落的這般結果,也算是我間接所致。
人死是最後的結局,是我欠她的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