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6、

  孫粥弼緩緩地走著,他走的很慢,每一步似乎都要竭盡全力,像從小孫父的教導一般,無論何事,都要全力以赴。


  事實上,他從來也是這麽做的。


  晨風寒涼,他隻穿了件單袍,垂著手,風將他衣袍和長袖都吹的鼓動起來,獵獵作響,溫文儒雅的麵容,有紅腫,但他半點不在乎,就那麽旁若無人的沿著坊間的青石板慢慢地走著。


  閔王妃的馬車早走的不見影子,但孫粥弼還記得剛才她臉上的憤怒。


  是憤怒吧,這麽多年,沒想到自己的兄長手裏還留著她這輩子都不願麵對的汙點。


  他是該早便毀去,但天知道他為什麽選擇留著,她現在是王妃,有朝一日可榮登後位,他其實也是真怕她殺他吧,所以對自己的親妹妹都留了一手。


  孫父說,凡是留後路。


  那便就是他的後路吧,如果孫墨涵真有一天要殺他的話。


  有暖陽冉冉升起,溫暖的日頭潑灑下來,但孫粥弼感覺不到暖意。


  孫墨涵,以前還是很招人疼惜哪,他、她、閔王,三人一塊長大,小時候,都是他和閔王護著她吧。


  直到一天,沒護住了,眨眼之間,在坊間他們就弄丟了這個最小的妹妹,一天一夜的時間,足以發生很多的事,很多毀女子清白的事。


  他輩子都記得那一天的早晨,和今日十分的像,有暖陽,有薄霧,他在閔王之前,在一破廟裏,找到她。


  衣衫破碎,滿地的春宮圖,無一例外全是她那張美麗的臉。


  孫墨涵,清白未失,卻等於沒了清白。


  閔王隨後而至,他看清孫墨涵那時候看他的眼神,怨恨仇視,她一直以為這場意外全是算計,隻因他需要一個和閔王穩固關係的棋子。


  他沒解釋半句,有些事有些人認定了,再多說都是無益。


  他找到那個江湖采花賊,不玷女子清白,隻愛畫女子,他到現在都記得是閔王一劍刺死了那個人。


  這麽多年,他其實也不知道這件事,是真意外還是閔王安排?


  因為他和閔王,都需要一個能將彼此利益結合的紐帶。


  孫墨涵,他曾經一直將她捧在手心當個寶來寵過,很小的時候,他想過,若有一日他為孫家家主,那麽他定會給她無憂無慮的生活。


  我會娶墨涵,正妃之位。


  這是閔王對他的承諾,然後他就笑著說,那好,我自然願奉她日後為後。


  相互的許諾,也是雙方的賭約。


  孫粥弼想著想著,突然就覺得心尖泛起絲冰涼,孫墨涵是越來越憎恨他,他早已成就孫家家主之位,幫襯閔王良多,可有些東西哪,便是有得便必須要有舍。


  “公子,公子,不好了……”他還未走到孫家,迎麵就有驚慌失措到小廝朝他跑來。


  孫粥弼微微回神,思緒還在遙遠的過去一時抽不出來,“嗯?”


  “府中祖祠走水了,藏書閣也倒了……”那小廝說著自己都被嚇住了。

  有那個一個呼吸的時間,“你說什麽?”孫粥弼猛然驚醒,他抓起小廝胸襟,臉上有暴風驟雨地黑暗和寧靜。


  “府裏祖祠不知為何走水了,藏書閣也突然坍塌了,死傷很多人,公子您快……”小廝用袖子抹了下眼,他臉上有沾上了髒兮兮地灰塵。


  像一道閃電猛然劃過孫粥弼心間,他瞬間明了,“息子霄!花九!”


  他衝回孫府,果然就見府中正中的祠堂火光衝天,濃煙盤旋而上,幾乎將孫家半個天空都映襯的發黑了。


  而位於東南角的藏書閣,那五層的樓塔,轟然倒塌了半個支角,偌大的孫府,到處都是驚慌失措地呼喊,有血跡,有哭聲蔓延。


  祠堂,一個家族的重中之重,曆代先祖牌位皆在此,若被人給毀了,那是赤裸裸地打臉,而藏書閣,收藏著孫家這幾百年來不少珍稀孤本,至少玉氏那看不懂的配方就在裏麵。


  現在這兩處都給毀了,孫粥弼隻覺周圍瞬間安靜下來,他隻能看見麵前的殘破景象,有腥甜的味道從他喉嚨順著呼吸蔓延而上。


  他才張嘴,哇的一聲便是口血被吐了出來。


  “粥弼,怎麽回事?”閔王騎馬急急趕來。


  “息子霄,息子霄,”孫粥弼仰天連怒喝了兩聲,“我孫粥弼,與你不死不休!”


  閔王麵沉如水,他視線如鷹隼般銳利,“來人,回王府將息七給我押過來!”


  他倒要看看,明明昨晚他親自將息七給扣了起來,為什麽轉瞬孫家就發生了這般大的動作。


  火光之中,有煙塵彌漫,一襲玄色紅滾邊衣袍的身影在火焰深處,不為人知。


  息子霄低頭看了看手裏那寫著玉氏字樣泛黃的孤本,嘴角深了些,“九兒,送你大禮,你定會喜歡。”


  “還不趕快走,想等閔王真抓你回去不成?”鳳靜的冷言冷語從息子霄身後響起,他梭巡了圈混亂的孫府,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居然會跟著息子霄做下這等幾乎是背叛閔王之事。


  孫家若出事,那便是相當於殘了閔王一臂。


  “靜,謝謝。”息子霄將那孤本揣入懷中,從帶著鳳靜從另一邊隱晦的地方,溜出了孫府,走之際,他清晰地聽到閔王下的那押他的命令。


  “能走就走遠點,我還不想被你連累。”鳳靜麵無表情,他眼眸帶愁色,是真有擔心了。


  息子霄點點頭,“我知道,你保重,後會無期。”


  話語沒完,人已經走的隻剩個背影,鳳靜嘴角動了動,他許是想做個笑的表情,然而卻臉皮僵硬的像冰塊。


  後會無期……


  有些人,一別便是生死皆不見,他還是隻願他從此能真正成逍遙的半玄,這世間紅塵翻滾肮髒,從來不適合謫仙。


  日頭懸掛而起的時候,花九將外衫還給了行雲流水,示意他們藏好了。


  她站在天牢裏,有日光偷泄進來的地方,微仰起頭,素白的小臉上光點跳躍,看著更像是清透的白玉,連皮下淡青色的細小血管之色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站立在這一片陰氣汙穢之地,縱使裙擺惹塵埃,依然能從花九身上看出安寧清冷之氣來,仿若生或死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半絲的痕跡,淡漠地就像是水墨清淺中顯出的身姿。


  紅酥一進來,站在牢門外,看到的便是這副情景,如若不是這天牢氛圍不合適,她都會以為自己是在欣賞一幅圖畫。


  “阿九是要叫您娘娘還是姐姐呢?”薄涼的唇輕啟,就聽得花九聲音不真切的問。


  紅酥拂了下長袖,身上環佩之音叮咚作響,有清淡的香味彌漫,衝散整個牢中的晦暗,“這會,兩者皆可。”


  聽聞這話,花九回頭,眼眸微微一彎,就笑的純良無害,她先將紅酥上下打量了遍,才輕笑道,“姐姐,今天真漂亮,早該如此打扮了。”


  來天牢的紅酥今日穿著玫瑰紅水綢灑金五彩鳳凰紋通袖長衣,那裙擺邊金線紋繡,走動之間,點點金光閃爍不定,煞是好看,梳著高髻,上釵八寶鳳釵,整個人端莊之間自有威嚴的貴氣。


  這釵子,向來隻有皇後才能用,但今個的紅酥如此大膽的用了,還沒任何人敢有微詞,可見這聖寵有多無邊。


  “談正事吧,你也不想在這裏多呆不是。”紅酥說著,她將腳邊的籃子提到花九麵前,自行給花九開了鎖。


  籃中是筆墨紙硯,一應俱全,花九邊將紙張鋪陳開,又碾磨,最後拿起毛筆蘸了墨汁,下筆之前興味地看著紅酥道,“娘娘,就不怕花氏有欺麽?”


  話落,紅酥唇線揚起,“欺與不欺又如何,總歸不會是本宮需要保命就是了。”


  花九落筆,筆尖在雪白的紙上遊走,她就道,“和花氏有過交易的,也有無數人,但惟有這次和娘娘,花氏隻最為安心的。”


  “哦?”紅酥眉梢微翹。


  “昨晚娘娘收到花氏的手帕了吧?今一早就來了,不是說明娘娘很上心麽?娘娘一上心了,花氏就死不了了。”花九邊說邊寫,不一會,就寫了小半張的紙,她還在不停歇。


  紅酥眼神閃爍,她看著花九良久,歎息了聲,“花氏,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有時候聰明的令人害怕。”


  花九筆一頓,她頭也沒抬,又蘸滿墨汁,繼續書寫,“沒有,不過,阿九也隻是在需要的時候聰明,大多的時候,阿九也和娘娘一樣隻是個女人而已,需要夫君疼,需要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要夫君疼,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這幾字,瞬間就讓紅酥麵色難看起來,許是觸及到她的過往,她如今入了這深宮,夫君為帝,哪裏會疼人,生兒育女那是自然,相夫教子,這種平淡也隻是奢望而已。


  她從今往後,也隻是帝王三千美人中的一個而已。


  這便是,為什麽她之前一直在宮外,不願回那人身邊的原因,三千人中一人,她心有撇棄,但卻逃不了。


  “玉氏配方,盡數在此,娘娘可過目。”半晌,花九擱筆,她後退一步,舉著那張寫滿配方的紙張,雙手呈給紅酥,朗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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