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風光霽月的息七1
我叫子霄,雲霄的霄,至於姓氏,如果可以,我並不想要,這個世上無名無姓的人多了去,多我一個又如何。
他們罵我是小賤種,是連妾都不如的外室生養的孩子,很小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外室是什麽意思,隻是知道經常有個男人,長著和我一樣有狹長眼線的男人時不時來找娘親,然後娘親一向有愁容的臉上就會笑出春天裏最美的花來。
那個時候,我覺得,如果娘親能高興,不管這個男人是做什麽的,他多來幾次也無妨,我並不知道其實那個男人就是我父親,我從不叫他,他來的時候,我總會偷溜出門,到處隨意的晃蕩,盡管並沒有其他的小孩願意和我玩一塊。
我總是不在乎的,一如那些小孩罵我一句,我就找上他們打一架是一樣的道理。
後來,娘親死了,娘親身體一向很好,在那日,我看見有個穿著很貴氣的婦人來找娘親,她走後的當晚,我半夜起來,就看見娘親手腕上流出一大灘的血,她整個人躺在血泊中,像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血蓮,安靜的眉目間都是笑意,是那種看見那個男人時才會露出的笑。
我沒有哭,也沒有喊,我隻是牢牢地記住了白日那個婦人的模樣,我想著,終有一日,我會殺了那個女人為娘親報仇的。
可是,一直到現在,我都沒能殺掉她。
那個時候,我隻有六七歲吧。
我開始在昭洲最下三濫的泥巴巷過活,那個泥巴巷裏有最老最醜的妓女,也有連飯都吃不飽的乞丐,更有醉漢浪人,每每那些人來找那些老妓女的時候,他們就在拐角的地方,都能當場露天露地的幹起來,那些年老又醜的妓女叫喚的很誇張,從此我對那種事不屑一顧。
我又開始打架,不過現在不是和那些屁大的小孩打,而是和一些每天有飽飯的乞丐打,為的便是能有一口飯吃,能活下去,然後殺掉那個女人,我自是打不過的,但是在當我無意弄到一把刀子弄殘一個乞丐後,他們便都不敢在跟我較真,我一日三餐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有了著落。
我不會去做乞丐嗟食,我寧可用這種凶狠的方式來捍衛自己最後一點點的自傲。
然後有一日,我遇到了一束幹淨到讓我畏懼的光,那是一個和我一般大的小姑娘,她說她叫雲梳。
我是知道她的,昭洲一小商賈雲家,聽說她是雲家千金。
雲梳是跟家人走散,被個人頭販子騙到泥巴巷的,我知道那個販子,已經賣過很多像雲梳這樣的小姑娘,我不知道那些小姑娘都被賣去了哪裏,但想來聽有些人說都沒個好下場的。
其實我不想管雲梳的閑事,那個販子很凶,泥巴巷很多人都不敢招惹他,但是雲梳一直一直哭,那個販子休息的地方離我的窩很近,雲梳很吵,吵的我一晚上沒睡好。
然後雲梳哭著跟我說,你帶我回家,我父親會給你很多銀子的。
我心動了,我需要銀子,我想離開泥巴巷,我也想知道那個女人是何身份。
那晚上,我帶著雲梳不停的跑,那販子帶著五六個人在身後追,我們很快就被追上了,那販子人高馬大,他說要弄死我。
現在想來,那個販子其實是真要弄死我,但是我竟一點也不畏懼,我就像個發瘋的小狼犢子,誰靠近我咬誰,隻那販子一個人獰笑著一手掐著我喉嚨就給提了起來。
我身上有刀子,就是那把弄殘乞丐的刀子,刀子其實並不長,然後卻足夠我一刀割破那販子的喉嚨。
所以,當我騎在那個販子身上,一刀一刀將那人戳成屍體,其他幾個人一哄而散,而雲梳雖然嚇的差點沒暈死過去,但她還是爬過來扯了扯我的袖子像個脆弱的奶狗般跟我說,你住手,他死了,你快住手……
我送了雲梳回雲府,但是雲梳的爹卻根本沒給我銀子,他壓根不信我殺死了個販子,然後救出了他的女兒。
我也不在意那銀子了,因為我在雲府見到了一個人,那個以前經常來找娘親的男人,也就是很可能是我父親的那個男人。
果不其然,我被接回了息府,我才知道,那個男人竟然是昭洲望族息家的息五爺,而我發誓要殺掉的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夫人——段氏。
我留在了息府,不為其它,隻為要殺掉段氏,誰也不知道我有這心思,息府的那些孩子不待見我,也和坊間那些小孩一樣罵我賤種,我那時候已經並不在意,因為對段氏的仇恨早高過了其他。
我被冠以姓氏——息,息子霄。我不屑,私心裏,我還是堅定自己就叫子霄,沒有姓。
我開始有絲綢衣裳穿,吃的也是珍饈美味,段氏還假意撥了幾個丫頭伺候我,息五爺並不怎麽管束我,隻是叫了他的大兒子來教我啟蒙識字。
那個人,就是息華月,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驚歎過,怎麽會有人長的比我還好看,我知道自己麵相不錯,那是在泥巴巷裏被公認了的,但是我並不喜歡他,他總讓我叫他哥哥,還老是端出一副溫溫如水的表情跟我說教,讓我不準這樣,不準那樣。
啟蒙識字,我還是學的很認真,在我知道我的仇人是段氏的時候,我便明白我想報仇,那必須就得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可要做到這等的程度,那就必須要學很多的東西,比如毒,比如識字。
其實坦白的來說,息華月對我還算不錯,在有其他息家子弟欺負我的時候,會幫我站出來,雖然大多數的時候,是我不屑和那幫人一般見識,然後有次,他們人太多,瞅我落單的時候,將我按進府裏的池塘裏,想要淹死我。
我掙紮不過,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是息華月跳下來救了我,從那個時候,我便願意叫他一聲哥哥,但是我想殺段氏的心仍然不變。
我不知道息華月是何時知道我對段氏有殺心的,或許在我默默準備的時候,都被他看在了眼裏,然而他什麽也不說,他有時候看著我歎氣,像月亮一般的眼睛裏就有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我看不懂。
從那時,我察覺到息華月知道後,便將自己的心思埋的更深了,我開始學會了收起自己的爪子,偽裝成一個隻知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我知道,隻有這樣的私生子才能被人所忽略。
果然,那些人由明著欺辱我,變成對我的不屑,但每每觸及息華月的目光時,我便有一種被他完全看透了的錯覺,我恨死這種感覺,隻是卻無可奈何,息華月是這個世上除娘親之外,第一個對我從一開始就不曾有半分惡意的人,他看著我的視線裏總有暖人的溫柔,我知道,其實自己早在很久就已經接受了這個兄長。
以致於當有一次,我故意縱火差點燒了府裏的祠堂,太爺要將我活活仗斃,整個息府,是息華月站了出來,為我承擔了一半的責罰,也就那次,他本還尚可的身子徹底垮了,經年累月的生病。
然後就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他跟我說,要我答應他,不要對段氏下手,至少他還活著的時候。
連我自己都以為,我肯定不會答應,但是我還是答應了,我就那麽答應了息華月,在他有生之年,絕不殺段氏,雖然那個時候段氏已經恨我要死。
此後的無數年,我沒反駁過段氏一次。
雖然我也曾懷疑過,息華月從一開始對我的好,就是為了讓我答應他這件事,但即便是這樣,我也已經習慣了他對我的溫柔,並生出了貪戀。
一個人在黑暗中行走太久,偶有一束的光亮,都就再也舍不得放手。
息華月,在我的生活中,至少在家人上,他便扮演了這束光,我一直壓抑自己對段氏的殺心,並被這殺心幾欲折磨的發狂,我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內心在這種殺意之下日益暴虐肆意,並終於日複一日地不在像個正常人,有時候,連我自己都開始害怕自己。
就在我以為會瘋掉的時候,我認識了無華師父,那個睿智又有大能的大家,雖然那時無華師父隻是為同樣年紀不大的閔王擇親侍,對了,閔王那會還未封王,還隻是勢單力薄的六皇子而已。
我有幸被選中,還入了無華大師的門下,此後我披上僧衣,便是無華大人賜名的半玄,半玄,半玄,取半為字,便是說我隻有一隻腳在方外,另一隻腳仍在紅塵。
無華大師教了我很多,我也懂了很多,仿佛那件僧衣便真具有奇異的力量,當我穿上之後,心中暴虐安寧,我熟讀佛經,有些日夜我還真以為自己就已經心無掛念,可以成為不戀紅塵的方外之人。
於是,我將自己的內心分了一半,半玄高潔如仙,寡情淡漠,任何世事皆不入心。
然而,我每年還是有一段時間必須回到息家,畢竟我一直宣稱是在外行商,如此這般,息家的人竟也從來沒懷疑過,我脫下僧衣穿上綢衣,便又是那個風流倜儻的息七息子霄,我流連花叢,夜不歸宿,美人、美酒都能讓我沉醉了去,但我還是心有清醒,片葉不沾身,那些人,我覺得髒,雖然我自己也幹淨不到哪去,我總是忘不了在泥巴巷那段日子,那些老妓女嗷嗷直叫的那種難聽的聲音。
我想,我是有陰影了,可能這輩子都不會親近任何一個女人。
他們將我與息華月的明月公子並稱,我樂的將這名頭坐實,於是我愈發放縱,泛舟湖上,與美調笑,虧的這張皮相,我隻用勾勾手指,那些女人就能前仆後繼像狼一樣的撲過來,我常戲稱,誰若能最快脫光自個的衣服,我就陪誰泛舟一夜。
這種戲碼幾乎每天我會上演一次,然後看著那些所謂的清倌紅牌瘋狂的作態,心中身為半玄的那部分隻是冷眼,如此日複一日,心便有了空洞,任憑如何的填補,也還是空的。
我知道,這種空洞終究一日會將我自己也給毀掉。
一直到,一直到,那一日,我在菩提樹下,初見的那女子,她為我盛了杯茶,起身之時她的衣袖拂過我的手背,恍若前世便有錯過了,今世心中那種空洞所求,無非便是這一場的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