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這日子沒法過了
酉時,花九正欲前往祖屋那邊,雖說是過去大家一起吃晚飯,但花九還是習慣先讓秋收給自己做點吃食,先行吃個六七分飽,到祖屋那邊即使不吃什麽,一時半會也決計不會被餓著。
她習慣性地抬頭看了一下昏暗的蒼穹,然後將身上的披風攏的緊點,這昭洲的冬天該死的冷,又不下雪,就那麽一直幹凍著,實在讓她覺得很難熬,如果可以,她一整天都不想出門,躲在房間也好香室也罷,總歸不會被風吹到。
“姑娘,婢女給您做的新襖還有幾天就能做好了,您再忍忍,穿上今年的新棉就不冷了。”春生幫著花九理了下披風角,口中寬慰地道,她就沒見過這麽怕冷的人,仿佛隻恨不得一年隻有春夏秋一樣。
花九點了下頭,正要說什麽,遠遠的便看到有老媽子牽著一小孩慢慢走近,那小孩仔細看去,她才猛然認出是丫丫息漣漪。
自從柳青青死去,好長段時間花九沒再見過這個孩子,雖然知道多半不是息子霄的種,但她還是找了個老實本份的老媽子悉心照顧著,凡有合理的要求,一應允了,並不曾虧待半點。
“母親……”丫丫一走近,歪著小腦袋看花九,如石榴籽一樣圓溜的眼睛略顯呆滯,好在還知道喊人。
“今日怎麽過來了?”花九蹲下身,摸了摸丫丫頭頂柔軟的總角,像幼獸絨毛一樣軟順的觸感讓她有些愛不釋手。
似乎有點不知道要怎麽回答,丫丫拉了拉那秦姓老媽子的手。
秦老媽子是花九親自挑選的人,五十來歲的年紀,帶過的小孩無數,經驗十分豐富,為人也踏實勤勉,她向花九行了一禮才道,“小小姑娘聽老奴無意說起今天是臘八節,家家戶戶都是要喝粥的,便想著過來找夫人一起過。”
花九臉上的神色有一瞬的深了一下,她抬眸看著丫丫,杏仁眼眸彎彎就笑的可親,“是母親不對,竟然都忘了,丫丫想和母親一起過臘八節嗎?”
丫丫小腦袋點了點,奶聲奶氣地道,“娘親不跟丫丫過,母親就和丫丫一起過好不好?”
花九撫著丫丫的手頓了頓,這孩子還隻有三歲左右,還不明白死是怎麽一回事,隻以為柳青青是暫時去了別處,過段時日便會回來而已。
花九心有惻隱,她雖對人冷酷無情,但其實獨獨對小孩是最為心軟的,他們生來純善,與人交往最不帶一丁點的惡意。
“來,丫丫願不願意跟母親去給太祖父請安?”花九說著,就伸手一把抱起丫丫。
好在丫丫還記得太祖父指的是誰,她抓緊花九的披風毛邊,就重重地點點頭,“丫丫,一定很乖,母親不走。”
聽聞這話,花九鼻尖浮起酸澀之意,似乎隨著柳青青的死,丫丫瞬間就更為懵懂敏感的知道一些事,她雖說不清楚,但是心裏應該是有不安。
“母親不走,母親會陪著丫丫,直到我們丫丫長成美麗的大姑娘。”花九其實一點也不介意養著丫丫,多張嘴吃飯而已,她還養得起,即便丫丫最後不是息子霄的骨肉,她現在也覺得無所謂。
當花九抱著丫丫走到祖屋,她竟全身都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瞬間就覺得不冷了,其他各房的人已經來的差不多了,花九經丫丫那麽一耽擱,抱著小孩走的又慢,卻成了最晚的一個。
息老太爺沒明顯的高興或是生氣,丫丫怯怯地喊了聲太祖父,還是博得了太爺的一個笑臉,並得到幾個金裸子作為禮物。
丫丫很高興,賴在花九懷裏不肯隨秦老媽子到外麵的桌上坐,花九也依她,幹脆就讓她坐自己懷裏,吃飯的時候還能照顧點。
雖然一邊顧著丫丫,但花九將整個屋子的情形早在進門的時候就看了個遍,她敏銳的發現二房的息二爺和二夫人還沒過來,當然五房的息五爺自然也是沒在的,估摸著又是在哪鬼混去了,老太爺的手邊還放著一本厚厚的賬冊。
想來今天晚上這頓飯的精彩程度隻會堪比鴻門宴吧,息二爺那樣的人,從他今日的模樣便知道在牢裏吃了不少的苦,現在還不知從哪得知是老太爺和自己將他弄進去的,隻怕心中的怨恨已經早就憋成了蠢蠢欲動的火山。
而今晚,會是一個很好的爆發時機。
花九這麽想著,驀地感覺到有一股冰冷的視線黏在她身上,她順勢看去,不期然就看進一雙黑白分明到極致,恍若整個人也是黑白到單調的眸子裏麵,那是,大房五姑娘息鸞的眼睛。
發現自己被花九注意到了,五姑娘朝著花九抿笑了一下,神情矜持優雅,但也隱有不屑。
微翹的唇尖更翹了一點,花九嘴角一勾,白玉般的臉上就有蒙蒙清光,瑩潤不真切。
這個晚上,還真是有意思的很哪。
“喲,怎麽不吃啊?莫非都在等我二爺?”突兀的有違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這時候的息二爺打理的幹淨了,發也綰的整整齊齊,身上穿著嶄新的鴉青色緞麵圓領袍,背剪著雙手,臉上有十分譏誚的表情。
花九眼尖地察覺到息老太爺放賬本上的手指尖屈了一下,那便是心有怒意了。
“父親,兒子鬥膽了,”息二爺無視老太爺胡須下陰沉的臉色,拱了下手就道,“每年,咱們息府各房都是有紅利可分的,兒子想在父親那提前支取今年的紅利。”
這話一落,整個屋子瞬間安靜,仿佛所有的人連呼吸都放緩了,皆慌忙垂下眼,不敢去瞧太爺一眼。
“你做何用?”太爺緩了半晌,才問道,那語氣極低,聽不出明顯的其他情緒。
“哼,我做何用,當然是像其他兄弟一樣做點小買賣去。”息二爺走到桌邊,一拉開椅子,就隨意坐下,末了,還將腿給翹了起來,動作下流痞氣,哪有半點大家子弟的模樣。
“嘭”太爺一巴掌拍的桌上所有的碗筷都跳了起來,銀白的壽眉抖動,儼然是被氣極了,“還不知悔改,沒吃夠苦頭麽?早知道就該關你一輩子!”
這話也激起了息二爺的脾性,以往在這家裏他是最怕老太爺的,現今心有怨恨,便大膽起來,總歸他是覺得老太爺對不住他,“是,不僅要關,還要將我逐出這息府大門吧,要不怎的聯合一些賤人就狠的下心算計您親生的兒子!”
息二爺一口一個賤人,罵著的時候還故意朝花九的方向瞥了瞥,哪知,花九根本當沒聽到,權當是被瘋狗咬著不放了,除了找準機會將瘋狗整死外,難不成還沒完沒了的咬回去?
太爺是徹底的怒了,他抓起麵前的汝窯薄胎青花金邊碗就猛地朝息二爺砸去,那碗裏還乘著滾燙的粥,真要被砸中了,肯定出血起燎泡。
現今的息二爺哪肯站著不動任太爺砸,他閃身躲過,就大聲的道,“今個,您要還承認我是您兒子,就將紅利支我,要不承認,那就痛快的將我息二逐出息家得了。”
老太爺當即就被這大逆不道地話氣的說不出話來。
花九斂著眉目,瞧見懷裏的丫丫似乎頗為害怕,便讓站一邊的秦老媽子帶著丫丫先出去逛逛,一會吃飯的時候再進來。
丫丫出去後,老太爺就那麽目光深沉地看著息二爺半晌,最後他坐回椅子上,將那本厚厚的賬本突然扔到息鸞麵前,“息先生今個離府了,以後息家大大小小的賬目由鸞丫頭管著,今年甚至以後二房的紅利一文都不準支取。“
花九看著息鸞麵色慎重地接過那賬目,末了,她居然朝著花九的方向咧嘴一笑。
花九心中一動,原來剛才那古怪的視線來源是在這裏,這是就跟她挑釁上了?不過,她還沒興趣陪息鸞過招,息家的東西她從來就沒稀罕過,當然除了桑園。
“您當真是要逼死您的親生兒子?”息二爺聲音中有陰狠,他眼神怨毒而憤恨,濃烈的猶如墨汁,連水都不化開。
息老太爺並不理他,隻兀自拿起筷子,接過婢女重新盛的粥,開口朝著眾人道,“開吃吧。”
緊接著,就是一陣悉悉索索動作的聲音。
花九攪了一下碗裏,側身吩咐春生去找丫丫回來吃飯,才回頭就看見息大爺目光晦暗地盯著息鸞手邊那本賬冊。
息先生以前雖為息府的賬房,但所管的事確是極多的,大到每年息府對生絲的采辦,小到府裏每月總共的開銷預估,雖然那會息大爺是息家家主,但他手裏能活動的現銀遠遠沒息先生手裏的多,而且息先生是直接對老太爺回稟事務的,根本不會經過他,現今,這位置讓自己的女兒得去了,他心頭的複雜花九不用想都知道。
“好,今日我就自行出府去,讓外麵的人評評理去,看這世上哪有做父親的想弄死自己親生兒子的。”息二爺字字誅心,他今晚上是發了狠要提前支取今年的紅利,也不知心裏是在打什麽樣的算盤。
息老太爺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他隻淡然的吩咐道,“來人,守著大門,沒我允許,不準二爺出府一步。”
這話已經表明是要將息二爺給軟禁起來。
息二爺後槽牙咬地咯咯作響,二夫人眼見事情越來越失控,她趕緊上前小心地拉了息二爺一下。
熟料,息二爺一掀衣袖就拂開二夫人,他正在怒火上,手下沒輕重,這一下確是將二夫人給推倒在地並嘭的一聲撞到桌子尖角,那額頭瞬間就出血了。
有人被嚇的尖叫出聲,老太爺當即一耳光就扇到息二爺臉上,哪知息二爺根本就不知道悔改,他看也不看息二夫人一眼,像條毒蛇一樣狠毒地將屋子裏的人掃視了個遍,最後憤然離去。
自有婢女上前,將二夫人拂到一邊堪堪半昏迷半清醒的二夫人哇的一下就哭出聲來,“太爺,這日子沒法過了,兒媳自請求去,還請您憐憫就允了吧。”
卻是要主動和離,息二夫人說出這話,連花九都詫異了一下。
老太爺不說話,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他隻看了息二夫人一眼,身有頹然之氣,沉默地拉著旁邊一切皆不入心的老太太的手,來回的摩挲著。
這是,連歎息都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