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你也是個聰明的
彼時的花府,徹夜燈火通明。
花老夫人的木樨苑內,穿灰藍色暗紫紋雲紋團花錦衣,腰係巴掌大鴉青香包的四十來歲中年男子,麵露怒意的在屋子裏走來走去。
“好了,老大你歇上一歇。”花老夫人終於發話,摩挲著手腕上的佛珠。
“是,母親,”花業封應聲坐下,隨後他又想起什麽的問道,“依母親之見,是何人擄走九丫頭?”
花老夫人麵色暗沉,“不管是誰,總沒好心。”
誰都知道女子名節最為重要,這不明不白的被人掠去,是非黑白怎麽說的清,而且還是在這即將出嫁郡王府的當,怎麽看都是這陣仗都是衝花府來的。
“那這事要不要透個信給郡王府那邊?”坐在花業封下首的楊氏語帶關切的道。
“你是何居心?還嫌不夠亂麽?這等歹事怎麽能到處說,你置花家臉麵何地?”花業封當即訓斥出聲。
他長著標準的國字臉,幾髯須,爾鬢一小縷發絲垂下,加之身上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氣質,身上倒也充滿陽剛之氣,硬是半點商賈銅臭也沒有。
楊氏一噎,眼眶瞬時紅了,她抽出帕子,翹起小指,動作優雅柔美的揩了下微潤的眼角,“我能有什麽居心!又有誰知道我這做母親的心裏的不好受,我還不是想著郡王府勢力大,耳目多,能幫襯著早點找到九丫頭罷了。”
說著這話,借著帕子的遮掩,楊氏偷偷看了看花老夫人的反應,隻見老夫人閉著眼,氣息均勻,手上不急不緩地撚著佛珠,看不出一點異常。
心中暗道一聲老不死的,她卻是作罷了,這當口還是少動作為好。
轉念又想著,這會的花九應該已經落在下北坊的人手裏,有楊鑒仁看著,她卻是很放心,隻待花九一開口,得到玉氏花香配方後,花家這靠調香得來的百年皇商之名恐怕就要易主她楊氏家族了。
至於花九的死活,她卻是不關心的,而且入了下北坊的姑娘就沒聽說過還有完好無損的。
到時候,三個月嫁期一到,花家又怎麽會送一個清白不在的新嫁娘過去,能嫁入郡王府的自然便隻有花芷這一個嫡女了而已。
從來,她楊氏的手段便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自然便要讓對手萬劫不複。
“母親,我還是不放心,要不再招九丫頭身邊的那嬤嬤來問問當時情況?畢竟商行裏沒和誰有這般的過節。”花業封捋了下髯須,眼神深沉晦暗。
他還指望從花九身上得到玉氏花香配方,再者,三月後嫁入郡王府,那也是姻親一大勢力。
偏偏這當頭,出了這樣的事,一個不小心,多年的盤算怕是就要落空了。
老夫人睜開略顯渾濁的眼,沉思片刻,點頭道,“也好,再問問。”
蘇嬤嬤是被人抬進來的,滿是皺眉的臉色蒼白,連呼吸都帶著嗬哧嗬哧的哮喘聲響,“老奴見過老夫人,大爺,大夫人。”
說著,她便要支撐著起身行禮。
“免了,”花業封大手一揮,眉頭緊皺,“你再仔細說說當時是個什麽情況,不得有漏。”
“是,”蘇嬤嬤挪了下身子坐的直起一些,然後一字一句口齒清晰的講訴道,“大姑娘祈福完後,就準備下山,不想中途被一男子差點撞下階梯,那男子急急忙忙的,隻留了小廝善後,姑娘不欲計較,無意從那小廝口中得知那男子姓寧,姑娘知道後,便追了上去……”
“寧姓?”楊氏聲音尖利的打斷蘇嬤嬤的敘述,陡然站起身,精致的眉眼露出一絲詫異。
先前蘇嬤嬤死裏逃生回來隻稟報說,花九被歹人劫持,卻是沒說先前這一幕,故花九遇上寧郡王之事卻是不知道的。
“可是聽清楚了?姓寧?”花業封麵露異色,連花老夫人也再次睜開了眼,盯著蘇嬤嬤。
“是,老奴聽的真真的,那小廝說,我家公子自然寧姓。”蘇嬤嬤鬆弛的眼瞼耷拉著,一五一十的答道。
她的腿還生疼的很,她不明白自家姑娘為何會刺她一簪,那一下幾乎斷了她的筋骨,剛大夫說,以後怕是走路都會顛簸。
自然她是信姑娘的,也記得姑娘下手時,那張讓人心疼到骨子裏的素白小臉,還有她問她,你可信我時的神情。
怕是,以後她伺候不了姑娘了。
“京城寧姓,也隻有郡王府一家而已,莫非九丫頭遇上的是寧郡王?”花業封眉頭皺的更緊了,沒遇上寧郡王倒還好,也隻可能是單純的報複花家事件,但若摻合了郡王府,怕就沒那麽簡單了。
“恐怕是了,”顯然花老夫人也想到同樣的問題,她和花業封對視一眼,“這樣吧,如若天明後,九丫頭還沒消息,老大你親自到郡王府去探探消息,看那邊怎麽說。”
“現今也隻有這樣了。”花業封答道,其實私心裏他倒寧願這事是花九替寧郡王擋災,不管人是死是活,郡王府那邊總會有交代補償。
這利益並不比花九嫁過去得到的少,畢竟人心總是不好掌控,他也不能保證花九做了郡王妃後,能一心一意為花九牟利,而死人,卻是不能發言說話的。
“那先這樣吧,乏了,先歇息。老大,將所有的人都派出去找找九丫頭,是死是活總要有個準。”老夫人起身,一直站她身後的夏初及時上前攙扶著。
“是,母親。”花業封彎腰行禮,楊氏也連忙站起,斂衽行禮。
一直到老夫人進了裏間,花業封朝蘇嬤嬤道,“你將後麵發生的事再說來聽聽。”
楊氏見花業封沒離開的意思,她複又坐下,斂了下長袖,做出一副關心傾聽的模樣,心裏卻在盤算著,要不要支個消息出去,讓楊鑒仁動手。
花九遇上寧郡王,這確是她沒想到的,這個變數現在說不上好壞,但總歸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卻說這時候的花九,趴在寬大的浴桶邊緣,支著身子,碧荷安安靜靜的給她擦背。
靜看水麵漂浮的鮮花瓣,花九伸手捏了一把,然後揉地稀爛,剛逃出下北坊,在京城大街上便被侍衛強製帶到公主府來,雖然她迫切的想見永和公主一麵,但絕不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麵。
鞠了一捧水,眼見水流從指縫嘩啦落下,花九淡色眼眸若有光影交疊斑駁,她不知道永和公主是怎麽知道她的,這般請她來公主府又是何目的,而且是明知她被人擄至下北坊,卻隻在坊外等著。
她是不是可以這麽想,如若今晚她沒從下北坊出來,那麽永和公主便根本不會理會花家阿九這麽個人,這是要看她夠不夠格啊。
果然是典型的天家之人,交易之前先探對方底牌。
裝飾大氣典雅的花廳,稀拉幾幅字畫點綴,便書香之氣立顯,案幾上清水養著碗口大小粉蓮,開的正盛,幽幽蓮香汲取,端的是清雅非常。
湖水染煙色的銀線絞珠軟綢長裙,月白輕羅細紗披肩,腰係絳紅淡紫流蘇絛,綰靈蛇髻,堪堪隻插了一赤金翠花鈿,永和公主素麵不施脂粉,便眸若晨星,唇似朱砂,一身貴氣不露自顯。
她細白手腕隻戴了對掐銀絲琺琅鐲,端著薄胎細瓷天青色茶盞,眸半垂,細抿茶湯。
“民女花氏阿九拜見公主,公主萬福金安。”花九踏進花廳,視線觸及繡白蓮紋樣的錦麵繡鞋時,她屈膝,斂衽行禮。
永和公主恍若未聞,她慢條斯理地吞咽下口中茶水,閉眸悠長回味番後才淡淡的道,“起身吧。”
花九挺直背脊,低眉順眼的垂手而立,自她進入公主府,便先是有人準備熱水衣物,讓她沐浴,待渾身清爽後,才被引到公主麵前。
“花氏阿九,果然貌美傾城,倒也配的起這件織金孔雀羽妝花紗。”永和公主隻眼角微稍,天生上翹的唇線弧度便顯得笑意盎然,卻是一副生來就含笑的臉龐,看著就讓人覺得歡喜。
聽聞這話,花九一驚,她不禁低頭看了眼身上的裙襦,孔雀綠的主色,裙擺繡山水含煙水墨圖紋,擺動搖曳間,每個角度所呈現的色彩均不同,或水煙浩渺,或雲霞並霽,輕曳走動,仿若行進在氤氳雲霧之上,美若仙子。
“民女惶恐,民女粗野之身,此等金貴之物穿在身上卻是白白糟蹋了,還請公主允民女換回。”說著,花九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並深深低下頭去。
永和公主高高在上,她深深地凝視著花九,半晌才道,“能從下北坊完好無損的出來,你也是個聰明的,這衣服既然穿你身上,那便是已經賞你了,本宮總是喜歡識時務的,就是不知道花氏阿九你識時務否?”
聞言,花九心中一動,永和公主這話透露出的信息就太多了。
她不得不多想一些,比如公主是怎麽知道她的?要知道平日裏她可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而且今日還專程差人直接半路挾了她過府,如若能有光明正大的由頭,又何必這般隱晦行事?
現在由此可見,花九很大不敬的覺得,恐怕傳言中永和公主和寧郡王法華寺一場美麗“邂逅”,由此一見傾心,便都是有預謀啊——
永和公主十分不願下嫁!
花九心思拜轉,麵上卻半點不露,她自然恭敬的應道,“能入公主眼,那是民女的福氣,民女自是識時務的。”
“好!”永和公主大讚一聲,然後揚聲道,“來人,看座。”
話落,剛才一直無人伺候的花廳,這會魚貫從八幅牡丹纏枝屏風後出來兩婢子,抬了鋪吉祥雲紋錦麵的圓杌子放到花九身後,事畢,兩人又自發的退了出去。
“謝公主賜坐之恩。”花九垂著頭緩緩起身,大大方方得坐下,雙手疊加置於膝上,動作一絲不苟,舉止流暢優雅。
織金孔雀羽妝花紗的裙裾皺褶延展平緩,流瀉的奇異不同色彩,五光十色,當真對得起自古寸錦寸金的說法。
“你也不必如此拘禮,本宮向來隨和。”永和公主身子微微前傾,眉眼一柔,隻覺那身逼人的貴氣一斂,便是親切許多。
“是。”花九抿唇淺笑,淡淡應聲,她壓根不問永和公主截她過府有何目的,更是不提自己與郡王府的婚約之事。
“聽說你今天也上法華寺了?可是求姻緣麽?”永和公主語帶暗示,她眸半垂,轉著手裏白瓷茶蓋,顯得漫不經心。
這邊是要入正題了麽?花九粉嫩如櫻的唇畔笑意深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