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亦笙再一次見到薄聿錚已是幾個月後,武漢,那時她身上的傷已經全都好了,而他被南京任命為豫鄂皖剿匪副總司令,坐鎮武漢處理一眾軍政要務。
他雖煩透了內戰,然而身為軍人,卻是必須以服從為天職,既然軍委會已經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他再不情願,也隻能領命。
在上海時違令抗敵是因事關家國大義,不容退卻,而他心內亦是清楚,東洋倭患遠未解決,若是他再公然挑戰中央權威,那望風而行的地方軍異動隻會越來越甚,到那時所有人都各行其是,整個國家一盤散沙,又如何還有捍患卻敵之力?
所以身上的傷甚至還沒好全,他便遵從委任令來到了設於武漢的鄂豫皖剿匪總司令部,軍政要務堆積如山,他心底縱然記掛妻子,卻每每隻能從電話裏稍解牽念,沒有片刻閑暇可抽身。
他提筆在一份文件上寫下批示,然後合上文件,眼光還是不自覺的又一次掃過了辦公室那一頭,擺放著的西洋落地鍾。
齊劍釗見狀,心裏不由得“咯噔”了一聲,按時間推算,這個點上,戰驍應該是接到了少夫人,也早該是回到了公館的,可為什麽直到現在都還不來一個電話給少帥報聲平安?
他一麵想著,一麵又去看了一眼那西洋鍾,離作戰會議的時間隻剩半小時不到了,他想了想,還是帶了些猶豫,對著薄聿錚開口道:“少帥,少夫人今天剛到武漢,是不是將一會兒的會議推延一下?”
薄聿錚搖了下頭,“不用。”
這次會議十分重要,營以上軍官全都趕來了武漢,不能因為他一個人,就耽誤了眾人的時間,更加不能貽誤軍機。
卻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對齊劍釗道:“再去一個電話到火車站,仔細問問少夫人他們上車時的情形,看有沒有什麽不對勁。”
齊劍釗應了一聲“是”,當著薄聿錚的麵便用他桌上的電話聯係了火車站那邊,對方卻隻說薄夫人一行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並沒有什麽異常。
他掛了電話,將電話中的訊息擇要匯報,又見薄聿錚眉心微微蹙著,便開口道:“少帥,要不劍釗安排人沿路探看一下?”
薄聿錚點了點頭,“也好。”
齊劍釗應聲行禮,便欲退出房間,開門的時候,卻恰迎上一人正準備敲門,見門忽而開了,倒是嚇了一跳,堪堪收回了手。
齊劍釗一見那人便眼前一亮,正要開口發問卻已經看見了他身後跟著的那女子,當即立正行禮,聲音當中竟忍不住帶上些許驚喜與愉悅,“少夫人!”
薄聿錚本已打開另一份文件正在翻閱,聽聞了這一聲,驟然抬起頭來,然後他看見他的妻子自那扇敞開著的門外盈盈走了進來,眉梢眼底俱是溫暖笑意。
齊劍釗微笑著將門關上了,把房間留給了他們兩人。
亦笙看著起身向自己走過來的丈夫,下意識的就又要用手去覆自己的小腹,卻幸好忽而反應過來,然後費了好大的力氣強自克製住,可是眼底,卻開始灼熱的疼。
她將視線低下,暗暗的做了幾個深呼吸,才又抬起,盈盈看他,然後微笑,“我不想回公館去等著,就讓戰驍直接帶我過來了,也不知道會不會妨礙到你,可是紹之,我很想你,連一秒鍾也不願意去等。”
她說著,便伸出手去環他的腰,然後將自己整個人埋進他的懷抱當中,那些熟悉的,讓她心安的氣息終於重又將她擁抱,她眼角的那一滴淚,終於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滑下。
他用力將她擁緊,心底亦是泛滿柔情,輕輕吻了下她的額角,開口,明明是斥責的話,聽來卻不知怎的帶了些寵溺的意味,“你是越來越任性了,居然敢自作主張一個人留在上海,現在又不聲不響跑來武漢,如果不是媽昨天給我打電話,你是不是打算就這樣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嚇我一跳?”
她依舊將臉埋在他懷中,牢牢摟了他不肯放,聲音悶著卻是含笑響起,“是呀,我本來是打算突然檢查一下的,看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在外麵沾花惹草,可是一下了火車就看到了劉副官,我就知道我沒這個機會了,要有什麽證據,也早就被你銷毀了。”
他輕笑了下,能入得了他眼底心間的女子,從來就隻有她一個,而現在,她終於又這樣真真切切的回到了他的懷抱當中,讓他的心,終於可以安定。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在船上的時候,他們一直在給他的針水裏加麻醉劑,每一回昏昏沉沉的睜眼,他都一直在找她,卻怎麽也找不到。
後來回到平陽,從維麟口中知悉了一切,那樣恐懼驚痛又焦急擔憂的心情,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嚐試第二次。
明明那時,陸風揚已經給他來了電話,他知道她一切安好,明明南京的電令已經擺到了眼前,要他即刻到南京向軍委會匯報此次上海的戰事經過,可他竟然頭一次,生出了這樣不管不顧的衝動心思,就想立刻回到上海,到她身邊,他本該為她撐起一個明媚的春天,卻竟然就這樣將她一人留在了危險的冬日。
後來還是她急急的又給他來了電話,他在電話當中第一次對她說了重話,他幾乎是在對著她吼,誰讓你這麽做的?
她起先還能強裝堅強,對他來講大道理,說他身上的責任,說他與她必須做的事情。
她對他說,紹之,你知道嗎,孫夫人曾經告訴過我當日總統府遭叛軍攻襲時,她對孫先生所說過的話,她說,中國可以沒有我,卻不能沒有你——紹之,這也是我想要對你說的。
他死死的握著話筒,脾氣控製不住,又牽動了傷勢,心底急痛難當,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開口,“中國不能沒有我——亦笙,你知不知道,我同樣不能沒有你。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
她強撐起來的那些堅強,因著這一句話開始支離破碎,她開始哭泣,小聲的啜泣著,一遍一遍喃喃的說著對不起。
他一下子就後悔了,又是心軟又是心疼,卻又沒有辦法將她摟進懷中安慰,對著電話,竟是從未有過的著急和憎恨自己。
他強迫自己壓下那緊張驚怕的心思,放緩了聲音,慢慢的勸慰她,也在勸慰自己,“亦笙,是我不好,快別哭了,你在風揚那裏好好待著,聽他的,哪裏都不要去,什麽都不要做,等著我,我很快就來接你……”
可是她卻不肯,聲音裏帶著努力鎮靜卻仍舊掩藏不住的微弱哭腔,“我知道我做錯了事,可是紹之,我求求你不要回來,不然更會讓我覺得,我所做的這一切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我受不了……”
話到最後,她的聲音一哽,再說不下去了,他雖略覺訝異,卻是被她哭得五髒六腑都攪到了一處,心疼難當,開口去喚她,“亦笙……”
她過了好半天才再開口,卻是努力的想要讓他安心,“我沒事,我說過,我不想做你的包袱,這一次,你就成全我好不好?況且我姐姐病了,我也是想再在上海留一段時間陪她的。”
“亦笙……”
他又喚她,卻被她很快的打斷,“我聽維麟剛才說,南京那邊要你立刻趕過去述職的是不是?你就忙你的吧,不用擔心我。如今上海戰事也已經停了,我在風揚這裏你也沒什麽可不放心的,我一有時間就給你打電話好不好?等姐姐好些了我就回來……”
掛了電話,身邊的齊劍釗呈上一封電文,“少帥,南京那邊又再來電催促了。”
他沉默了片刻,然後開口,“吩咐下去,明天起程去南京。”
齊劍釗愣了下,然後應聲去了。
第二天他便坐上飛往南京的專機,然後又一路輾轉到武漢,不停的談話,開會,實地考察,部署作戰計劃……事情仿佛永遠都做不完。
明明知道她在風揚那裏,該是不會出什麽事的,卻總是放心不下,也想過再見麵時,定要狠狠再斥責她一頓,讓她再也不敢這樣自作主張。
可是此刻,她安然無恙的在他懷中,摟著他的腰,語笑晏晏,說她想他,他的一顆心竟是那樣安定又柔軟,又如何舍得再對她大小聲。
他見她把臉埋在他懷裏,抱著他不肯放手,雖是柔情滿溢,卻到底害怕她把自己悶壞了,於是笑著伸手略微拉開了她,“怎麽變得這麽黏人?”
她嘟著嘴抱怨,“誰像你,都不會想我的。”
“誰說我不想?”他一笑,抬手便要去替她理順額間的發,卻沒想到她條件反射般的微微轉頭便避了開去。
他心底剛覺詫異,下一刻,卻已經眼尖的看見,她光潔的額上,刻意留出的劉海遮掩之下,赫然多了一道長長的傷痕。
他的心一緊,眸光瞬間銳利,一把抓過她的手臂,抬手便拂開她額前的劉海,問,“這是怎麽回事?”
她卻早有準備,當下隻是微笑著去打他的手,“討厭死了,明明不讓你看的,我變醜了,你可不許嫌棄我。”
他卻不理會她的玩笑,看著她,又問,“亦笙,告訴我,怎麽會受的傷?”
他一麵說著,一麵抬手撫上那道雖已複原,卻仍留著印子的長長傷痕,聲音還算鎮定,手指卻微微顫了下。
她強自將那一陣酸澀淚意壓下,笑了笑,“我知道我瞞不過你,陸風揚也說了,當日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如果我不說,他也是要親自跟你坦白認錯的,可是紹之,你看,我現在好好的,要有什麽也都已經過去了。”
她見他不說話,隻是沉沉看著她,知道避不了,終是輕歎一聲,將那一段她永不願再觸及的慘痛,輕描淡寫的擇言說出,沒有提及孩子,沒有提及自己是如何受的傷,能瞞的都瞞著,三言兩語便說完了,然後抬眼去看他,卻見他的麵色竟是從未有過的難看。
“少帥,會議五分鍾之後開始。”齊劍釗敲門的聲音恰在此時響起,解救了她。
亦笙於是故作輕鬆的笑著去拉薄聿錚起身,“好了好了,我都道歉了的,快別生氣了,這個樣子出去,當心嚇到人……”
她的話沒有說完,已被他忽地一把拉到了懷中,他抱得她那樣緊,緊到微微顫抖。
他將臉深深埋在她的頸窩,氣息微亂,聲音亦是略微不穩,“亦笙,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你。可你答應我,再也不要做這樣的事,如果有下次,我絕不原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