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這打的究竟是什麽仗?日本援兵源源不斷越海而來,現如今又增派了第十一、十四兩個師團,他們投入此役的總兵力大概已經到了10萬人,而我們呢?隻有張軍長的第五軍前來援馳,無錫、蘇州、杭州……中央軍嫡係數十個師近在咫尺,卻是按兵不動!”
“也不能全怪他們,南京方麵力主避免戰事擴大,你看看軍政部的這份通電,‘各軍將士非得軍政部集合而自由行動者,雖意出愛國,亦須受抗命處分’——誰敢輕舉妄動?南京誤國啊!”
“我到今日方明白了什麽叫‘有心殺敵,無力回天’……也罷,也罷,大丈夫以死喚醒國魂,以血使敵膽寒,也就是了。”
“我看也不必過於悲觀,按著鈞座新部署的防禦計劃,小日本也討不了什麽好去,或許我們能支撐到事情有轉機也未可知。”
……
薄聿錚聽著臨時指揮部內眾位將領悲涼憤慨的言辭,心底也是沉重,正欲開口,卻聽到敲門的聲音,一個士兵進來立正行禮道:“報告鈞座,薄夫人來電,說是有要緊事立刻要找您,事關戰局。”
薄聿錚有些訝異,卻並沒有太多遲疑,他知道自己的妻子若非真有急事,是不會輕易來電的。
他走到電話機麵前,開口:“亦笙,是我。”
那麽多天以來,終於真真切切的聽到了他的聲音,她一時之間,隻覺得淚意上湧,連忙強自克製住了,也不敢耽誤時間,開口便道:“紹之,你聽我說,黛雲告訴我……”
她把從江黛雲那裏得到的消息,源源本本的告訴了他。
本來這麽大的事,隻是聽江黛雲一麵之詞,而沒有真憑實據,她是不敢輕易告訴他的,可是江黛雲的語氣中的焦慮緊張是騙不了人的,況戰端萬變,時間緊迫,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她若是不打這通電話,定會後悔一輩子。
而她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足夠的能力來甄別消息的真偽,來應對未知的戰局,她所要做的,隻是把情報告訴給他。
薄聿錚的麵色不變,心中卻微微一沉。
照亦笙傳來的消息,那個男人是在昨天晚上被抓起來的,而昨天下午,他們剛剛召開了作戰會議,部署了最新的防禦計劃。
“我知道了,我會處理,你放心。”他開口,眼底一片凝重之色。
“紹之——”亦笙聽他想要掛斷電話,情急的喚了一聲。
“怎麽了?”他重新將話筒移到耳邊,問。
她猶豫了片刻,終是一咬牙,“維麟來了上海,化名‘林維’在戰區醫院幫忙,昨天我接到院長的電話,他跟著範森,趁夜偷拿了傷兵的槍,隻怕是去了前線範森原來待過的獨立團,——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可是現在,我不能再瞞你了,萬一……”
她的話沒有說下去,而電話那頭亦是一片沉默。
過了片刻,她聽到有槍炮聲傳來,而他的聲音跟著響起,依然是那一句,“我會處理,你別擔心。”
甚至都沒有片刻閑暇去問上一句他所掛心的,爸爸好嗎,你好嗎?
他掛上電話,沒有片刻停頓,立刻便開口吩咐身旁下屬,聲音依舊沉斂而鎮靜,“去查昨天參加作戰會議所有人員散會後的行蹤,凡是有離開過戰區的,立刻向我匯報。”
下屬應聲去了,他大步走進會議室,略過馮維麟的事情不提,簡單將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又率先說了自己自昨日下午至今的去向行程。
在場的都是高級將領,都參加過昨天的會議,見薄聿錚如此,也紛紛跟著稟明了自己的行蹤,並沒有一個人離開過戰區。
大家都知道,萬一防禦計劃外泄,那將會意味著什麽,然而此刻,除了等待,他們似乎又什麽事情也做不了,狹小的空間裏,一時之間,氣氛凝重。
當門外士兵一聲“報告”響起的時候,所有人都是神色一肅。
“報告——經查實,前日參會人員共計十七名,隻有稅警團王團長離開戰區。”
在場眾人一片聞言,紛紛將視線投向隨那士兵一並前來的稅警團莫參謀身上,“王團長去哪兒了?”
那莫參謀道:“卑職也不清楚,王團長昨日下午吩咐卑職暫時代管部隊,就出去了。”
“你為什麽不上報?他走之前有沒有把兵力部署地圖交給你?”
莫參謀搖頭,“沒有,卑職本以為王團長會很快回來,如今見他至今未歸,正想上報。”
“他去哪裏了?”
“卑職不知,王團長隻說是去會朋友。”
“會朋友?如今是戰事吃緊的生死關頭,他去會什麽朋友?!”
那莫參謀遲疑了下,開口,“卑職也不清楚,隻能猜測,王團長或者是去找美國總領事先生,也或者是去探望陸女士。”
“什麽?國難當頭,他竟還有閑情逸致去同女人幽會……”
有人憤而怒罵起來,卻被薄聿錚冷冷打斷,“夠了。”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聽他一字一句的開口,“現在不是算這些帳的時候,如果兵力部署圖和防禦計劃果真落到日本人手裏,那麽他們必然會迅速發起進攻,我們必須立刻改變兵力部署,馬上召集營以上軍官十點到指揮部開會。”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儀和氣勢,眾人都肅色應聲去了,他這時方對身邊的警衛道:“你去查查獨立團有沒有一個叫林維的兵。”
那警衛也應聲去了,會議室內便隻剩下了他一個,他慢慢走到牆上懸掛著的大幅作戰地圖前,久久沉默。
時間過得很快,九點五十七分,所有將領俱已到會,薄聿錚正要進入會議室,先前被他遣去打探消息的警衛跑步趕了過來,“鈞座,已查實,確有一人名叫林維,正隨獨立團在前線作戰。”
他微微點了下頭,什麽話也沒說,走進了會議室。
之後的幾天,整個戰區,就連空氣,仿佛都被繃成了一根看不見的弦,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嚴峻神色,如臨大敵。
這最後的平靜是在一個深夜被徹底打破的——
“日軍突向我軍發起總攻,數千日軍正利用飛機投擲煙霧彈強行登陸我瀏河一帶,我軍多處據點也都受到日軍猛烈攻擊……”
“瀏河,那裏隻有獨立團在守,根本擋不住呀!”
“媽的,他們攻擊的點可都是咱們兵力部署的薄弱環節!”
“小日本動作這麽快,換防交接根本還沒完成,這可怎麽辦?”
……
耳邊是一眾將領們焦慮沉痛的聲音,瀏河,獨立團,薄聿錚微微的閉了閉眼,然後睜開,開口,緩慢而艱難的吐出了那一個字——
“撤。”
“鈞座!”眾人齊聲驚呼。
薄聿錚的視線,緩緩掠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他的聲音裏,有著太深太沉的情感沉澱在其中,每一個字都那樣艱難,卻又不容轉圜,“如今形勢,不得不退,遲則全數犧牲。但是諸位記住,這是撤退,不是潰退,那些外國記者所擔心的,兵敗趁亂逃散搶劫事件,我絕不允許發生,違者軍法處置。”
都是些身經百戰的將軍,如何會不明白他話中的道理,隻是,從情感上來說,一時之間總是難以接受的。
薄聿錚略頓了頓,又開口:“命獨立團佯攻瀏河登陸日軍,盡量拖住敵軍主力,為大部隊轉移爭取時間。其餘各部,按之前計劃,依次撤至第二道防線……諸位,即刻執行罷。”
眾人皆是心情沉重,沉默著向外走去。
“蔣總指揮。”
那蔣總指揮正要出門,卻聽到薄聿錚叫他的聲音,於是停步轉身應道:“鈞座有何吩咐?”
“如若南京方麵傳來的消息確實,國聯很快就會介入此役,我軍退入第二道防線後,應該不會再遇惡戰,”薄聿錚緩緩開口,將他所能想到的全部一一交代,“但戰事一日未正式停止,軍隊仍要保持戰鬥狀態,詳做防禦部署,切不可鬆懈。”
“是。”蔣總指揮應道。
“退守以後,即刻發布退守待援通電向全國陳情,你我皆知,我軍已無抵抗之力,如若戰事不休,務必要製造輿論壓力逼南京增兵。”
“是。”
蔣總指揮又應了一聲,心底卻是有些詫異他為何此刻就將往後種種都一一交代了,然而還不待他開口發問,便見薄聿錚對他極淡的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這之後,就都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