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一針一線密加工,送至前線慰有功。勿忘禦寒並禦辱,閨闈救國與人同。”
那小小的紙條上,用娟秀的字跡寫著簡簡單單的四句詩,亦笙緩緩抬起頭來,看著身旁女孩子期待卻又不肯明白表露出來的目光,微微一笑,真心實意的開口道:“寫得真好,我想,這一首詩會比棉衣更能溫暖戰士們的心。”
畢竟還是孩子,聽到亦笙這麽一說,婷婷麵上的不自覺的緊張漸漸散去,又不由自主的現出些許歡快和心滿意足的神色,像小孩子急著求得長輩認可一樣,追問了一句,“真的嗎?”
亦笙微笑著點頭,眼光溫柔而認真,“真的。”
婷婷於是也便粲然一笑,重又把那紙條小心翼翼的裝回棉衣的口袋裏。
“嗡——”
車子一路行著,卻忽然有巨大的轟鳴聲響起,由遠及近,前排坐著的齊劍釗神色一緊,迅速對司機開口道:“有敵機,快,加速往隱蔽處開!穩住,不要慌!”
亦笙亦是神色一肅,說一點兒也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她轉頭看了一眼婷婷,女孩子雖然還算鎮定,沒有尖叫和哭喊出來,可一張小臉卻是嚇得煞白,整個人也在不住的發抖。
亦笙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寧和,“別害怕,日本人才剛剛吃了敗仗,卷土重來是需要時間的,不會是轟炸,也許隻是偵察機。”
話雖如此,可就連她自己也是沒有把握的,到了此刻她也顧不得多想,一把伸手便將婷婷拉到懷中,緊緊的護在了身下。
那飛機從他們上空盤旋而過,漸漸遠了,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卻又聽著那轟鳴聲再度由遠及近,又再度漸漸遠去,這一次,危險才算是真正過去。
亦笙放開懷中的女孩子,扶她坐起來,關切的問道:“婷婷,你還好嗎?”
女孩子還有些驚魂未定,好半天才對著她點了點頭。
“夫人,我們現在是繼續走呢,還是回陸公館?”司機額上亦是冷汗涔涔,開口問道。
亦笙想了想,去問婷婷,“你還能堅持下去嗎?”
婷婷聽她這樣問,雖然小臉還有些蒼白,卻是勇敢的點了點頭。
她對著她讚賞的笑了下,便對司機開口吩咐道:“按原計劃走罷。”
那司機便沒有多說什麽,車子依舊朝著既定路線前行。
“薄阿姨,為什麽你剛才能那麽鎮定呢?你一點兒也不害怕嗎?”過了好一會兒,婷婷忍不住問道,渾然不覺自己方才對亦笙的稱呼有什麽不對,或許在她心裏,她已經認可了身邊的這個女子,是能夠配得上她的薄叔叔的。
亦笙微微一笑,“其實我也是害怕的,可又知道害怕無用,那隻好盡量讓自己不要慌,免得自亂了陣腳。”
又停了一會,婷婷小聲開口道:“薄阿姨,我前些日子不懂事,對你說了些很過分的話,我向你道歉,這些天你為抗日東奔西走我全都看在眼裏,你不知道,我的很多同學都很欽佩你的愛國熱情呢!”
亦笙微笑著看眼前這個女孩子,卻是搖了搖頭,“婷婷,我和你說一句實話,其實說到愛國熱情,我或許比不過你,我做的這些事情,也不過是盡了自己的本分。”
“是盡了一個中國人的本分,還是盡了作為薄叔叔妻子的本分?”女孩子很聰明,立刻敏銳的問道。
亦笙笑著應她,“都有。”
她性格當中雖不免自私薄涼,在意的人和事太少,可是畢竟,國難當頭,這座城市是她自小生活長大的,她再怎麽也做不到看著它淪陷而無動於衷。
況且,這一方土地,這壯麗河山,是她所愛的人深愛著的,誓死守衛。她除了理解、成全,也想能多做一些事情,不管是什麽事情,隻要能幫到他就好。
所以,這些日子以來,每到怕了,累了,倦了的時候,她總是咬牙強撐,她的丈夫在前線領兵殺敵,那麽是不是如今她在後方,每多做一分,他也就會更安全一分,就會更早一天回到她身邊。
正是這個信念,一直牢牢的支撐著她,直到如今。
“薄阿姨,我有一次看見你在做禱告,你是在幫薄叔叔祈禱吧?”
亦笙並不知道她說的是哪一次,一個人的時候,心底不安的時候,她都會默默祈禱,所為的,全是他。
她點了點頭,婷婷見了,又問:“你信基督嗎?”
亦笙搖了搖頭,“我不信,可我願意為他祈禱,誠心誠意。”
兩人正說著話,車子已緩緩的開到了戰區醫院,雖然來之前並未張揚,可院長還是很快得到了消息,趕了過來。
這裏已經很接近前線了,搭起的帳篷裏麵躺滿了傷員,那院長一麵陪同亦笙掀帳進入,一麵輕聲介紹道:“夫人,這些傷員大多都是廟行戰役的時候送過來的,我這裏住不下,大部分傷重的都已經轉到市區的傷兵醫院了。”
亦笙點點頭,看著一張張淳樸疲倦的麵容,和那一團團浸血的紗布,心內惻然,低低開口道:“我帶了些雞湯過來給他們補營養,我沒想到會有那麽多人受傷,還是帶少了,晚些時候我再讓他們送來……”
她的聲音突然停住,怔怔的看著前方一個穿白袍的男人背對著她正在為一個渾身是傷失去意識的士兵包紮傷口。
那院長順著她的眼睛看過去,開口道:“這小夥子是好樣的,聽送他來的人說,他還是華中軍校的學生軍,本來是安排在第二線修防禦工事的,卻被他不知什麽時候拿了傷兵的槍偷跑上前線去,打得很是勇敢,身上負了很多處傷都不肯下火線來,直到最後吃了子彈才被送過來的。”
亦笙認得那張年輕的麵容,桀驁的,血氣方剛的,曾經少年意氣與薄聿錚一道比試槍法,曾經埋怨訓練的不合理,她記得他叫範森,記得他大聲的說,我到華中軍校,就是聽人說校長有大義,我隻希望有一天能跟著校長上戰場替我娘和姐姐報仇雪恨!
可是此刻,他卻渾身是血的躺在那裏,亦笙的聲音忍不住微微顫抖,“他還有救嗎?”
“這小子命硬得很,那麽多處傷都沒傷在要害上,我看呀,死不了!”
回答她的,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身穿白袍的醫生轉過身來,對著她笑著開了口。
亦笙又是驚訝又是震動,也不及細想,脫口就說:“你怎麽在這裏,真是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