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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亦笙的手裏,拿著今晨的報紙,黑色的大字如此觸目驚心——


  “昨晚日軍向華界進攻,我軍正當防衛,雙方發生衝突。市府通告各領,並向日領抗議。華租兩界當局,昨均宣告戒嚴。”


  她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響起,抬起頭來,看見自己的丈夫正下樓向她走來。


  她看著他的眼睛,心底已經明了,放下報紙,站了起身,對他輕道:“開戰了。”


  他點頭。


  她又再輕聲問道:“你要去嗎?”


  他還是點頭,停了片刻,開口,“亦笙,捍患守土,是軍人本分。”


  她輕輕點了下頭,又再點了下,視線微微的垂下,思緒紛亂。


  他不忍,正欲說些什麽,她卻已經抬起臉來,一雙眼中蘊著堅強和了然,努力的對他微笑,“我明白,你安心去吧,我在這裏等著你。”


  不是不擔心,不是不害怕,不是不想挽留,而是因為深知,自己的丈夫是一個怎樣的人,因為懂得,所以成全。


  薄聿錚的眼中,現出些許憫柔愧疚的神色,又有重重光影反複掙紮,她看著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麽讓他那樣的人如此的矛盾為難。


  他終是緩緩的開口,“亦笙,上海一役,形勢並不容樂觀,我已經讓人安排百姓和民族資本分批轉移。”


  她的心慢慢提起,而他定定看著她,眸光中的複雜愧疚和深沉情意,終是化為那樣為難卻又決然的一句,“對不起亦笙,我卻不能安排你離開。你是我的妻子,如果在這個時候你撤離上海,千百將士就會對這場戰事失去信心,軍心就會散了,到那時就真的一點勝算都沒有,上海必失。”


  她聽完這話,反倒鬆了一口氣,想了想,便對他微笑了下,然後開口:“紹之,我小時候,爸爸送我去墨梯念書,他告訴我,家庭教育再好,也不能取代集體生活,我在墨梯學到了團結、互助和友愛。後來大一點,爸爸又帶我去參觀工廠和報社,送我去法國。他總是說,他的女兒,不應當是象牙塔裏的公主,也不應當是籠子裏的金絲雀,他希望我能夠堅強,勇敢,能夠獨自應對未來的風風雨雨,能夠對國家做出貢獻……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按著爸爸的期望去做,卻是到了今天,才真正有機會來印證。紹之,你相信我,我會做得很好的。”


  “你知道嗎,剛才,我有多怕你要把我送走,我都想好了,你要是逼我,我就這個樣子來逼你就範。”她笑了起來,忽而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勃朗寧的手槍對準了自己的頭,那是離開平陽到上海的時候他交到她手上讓她防身用的。


  薄聿錚條件反射般劈手就把那手槍奪了下來,麵色微微發青,縱然知道這是玩笑,心底卻還是猛跳了幾下,“別胡鬧。”


  亦笙慢慢的斂了笑,抬起眼睛看著他,眸光柔然而堅定,聲音亦是輕輕柔柔,然而,在那寧和平穩的語音下麵卻又自有剛毅和堅持蘊在其間——


  “紹之,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包袱。我不是那種隻會躲在你背後什麽也做不了的女人。我想要做的,是站在你身邊,為你分憂解難的伴侶。不管前麵風雨坎坷,生死契闊,不離不棄。”


  他的眸光裏是深深的震動,身體當中升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情感,又仿佛有一股溫潤和暖的涓涓細流慢慢注入心田,一點一點的填滿,一點一點的漲熱。


  從他記事開始,便一直背負著旁人的信賴依靠在成長,從當年手刃仇敵完成了對母親的允諾,到帶著父帥和一眾軍中子弟的期望喋血封疆……他已經習慣站在前方高位,獨自一人承受所有壓力和風險,再累再倦也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因為在眾人眼中,他強大到連疲累都不會。


  忽然此刻,那個女子,他所愛的,嬌嬌柔柔如花朵一樣,卻對他說,她要站在他身邊,她要為他分憂解難。


  他曾以為這麽些年來,是他在護著她,到了現在才知道,原來一直以來都是她在護著他,用她的柔熙溫暖,密密的護著他的心緒與情感,讓他的世界不再孤冷,讓他能夠徹底放鬆休憩,讓他一次次的汲取暖意和力量。


  “少帥,一切都安排好了,車子也在門外等著,隨時可以出發。”


  齊劍釗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薄聿錚點點頭,慢慢轉眼去看亦笙,“我得走了,劍釗會留在這裏。亦笙,你答應我,不管發生事,你都要聽他的安排。”


  她點頭,想讓他安心的,可是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卻還是沒能忍住,小跑了幾步追上前去,那樣的不舍和依戀,“我送你過去,紹之,你讓我送你過去好不好?到了那兒我馬上就回來,連車子都不下,絕對不給你添麻煩的。”


  他本是要拒絕的,卻錯在轉過了身,看著她,他隻覺得喉頭微澀,今日分開,或暫離,或永別,不得而知。


  齊劍釗在一旁看著,也是心底難受,忍不住開口道:“少帥,就讓劍釗陪同少夫人一道送您過去吧,指揮部離前線還有一段距離,劍釗誓死保證將少夫人平安送回。”


  他看著她的眼睛,終是心一軟,點頭讓她上車。


  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可是她卻一直握著他的手,握得那樣緊。


  車子路過黃浦江邊一個碼頭的時候,他開口吩咐停車,然後牽著她的手下了車。


  她心底雖然有些疑惑,卻並不去問,他帶著她怎樣走,她便跟著他怎樣走。


  “我遇到父帥之前,曾經有一段時間流落上海,就在這碼頭上當苦力,甚至要靠打架來搶吃的。”


  他的聲音隨著風聲一道在她耳邊響起,帶著某種遙遠的追思。


  她隨著他,一同走進一條幽深的小巷。


  “有一次,就為了一個饅頭,對方的人太多,可是卻有一個小女孩帶了巡捕來幫我。我們翻牆躲過那幫混混們的報複,她給我了一塊巧克力,還用手帕替我包紮傷口,那條手帕,我一直留到今天。”


  在這個冬日的清晨,空氣當中彌散著潮濕的冷意,記憶的碎片如流星一般飛速掠過,硝煙的味道也掩蓋不了它的芬芳。


  亦笙驀然停住腳步,抬起眼睛看身側的薄聿錚。


  他隨著她一道站住,唇邊俱是寵溺的意味,“可是我沒有想到,她給我包紮的手帕上繡的卻是她姐姐的名字,這一誤會,便整整誤會了十多年,你說是她太迷糊,還是我太笨?”


  她的眼睛裏一下子霧氣彌漫,含著眼淚去回他以微笑,“還好,不算太笨,至少你沒有一直誤會下去。”


  “是,還好,不算太笨,”他點頭,伸出雙臂將她納入懷中,一點一點收緊,“亦笙,我一直在等你。”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哽咽著開口,“你都不告訴我,我還以為……”


  他低首吻了下她的額角,微微含笑,“我原打算等到我們七老八十的時候,再拿出那塊手帕告訴你,一起慢慢回憶……”


  他的聲音略微一頓,她的心也跟著一酸,而他又再度豁然微笑,“現在說也是一樣的。”


  又是一陣密集的槍聲傳來,再往前行去,便是戰時臨時指揮部,雖不在前線,卻畢竟入了戰區。


  他慢慢的鬆開了她,“就送到這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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