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亦笙原本是存著擔心的,萬一宋翰林向她開口,請她幫忙解救出婉華,她該怎樣應對?看著他蒼老了許多的麵容,她隻覺得心酸。
所幸,宋翰林卻絲毫沒有為難她,許是他本人了解她的難處,又或許是有人事先告誡過他,反正,他隻是極力穩定著自己的情緒,細細問她那一日與婉華相見時的情景。
亦笙輕聲道:“我那天本來是出去買東西的,沒走多遠,便在街上遇見了婉華姐姐,我一開始都沒有瞧出她來,是她叫住了我,神色有些慌亂。”
亦笙想起了那一天她所遇到的宋婉華,剪了齊耳的短發,穿了件淡天青立領斜襟半袖褂,露出半截手臂,腕上隻戴了一隻小小的深色腕表,肩上搭了條灰色的披肩,除此之外,再無多餘飾物,樸實無華得全然不像她從前認識的宋婉華,那個喜歡明豔顏色,和種種精巧首飾的時髦小姐,她竟一時,沒有認出來。
“我見她臉色很不好,便去拉她的手問她哪裏不舒服,這才發覺,她的左手死死的捂在腰間,被披肩擋著,下麵全是血。”
宋翰林的身體猛然痙攣了下,似是痛到了極致,亦笙不忍心,喚了一聲“宋伯伯”,話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而宋翰林勉強克製住自己的戰栗,對她道:“沒有關係,小笙,你告訴我,都告訴我,我也可以多有一點心理準備……況且,我也是真想知道這丫頭的消息,她這麽些年來都沒跟家裏聯係,我好不容易知道了她的消息,竟然會是出了這種事。”
亦笙停了片刻,其實自從宋婉華先她兩年回國以後,一開始還有書信,後來或許是她越來越忙,輾轉的地方又多,兩人的聯係也就慢慢斷了,她也是沒想到到,再見麵會是這樣一番情景。
她看著宋翰林執意要問下去的眼神,隻得接著開了口:“我原本是想讓她上醫院的,可是她不肯,死命讓我不要張揚,麵上強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拉著我去逛一家又一家的鋪子,直到後來實在是撐不住了,可是她還是不肯上醫院,那時候我們已經走到了我家附近,我便帶著她回去,結果剛進門,便有一大幫子人拿了槍把我們抓進了監獄。”
宋翰林歎了口氣,“倒是婉華把你連累了,嬌滴滴的人兒,吃了這麽些苦,你爸爸要心疼死了。”
亦笙搖了搖頭,“婉華姐姐待我就像親姐姐一樣,她有事,我不可能坐視不理的,隻是,我爸爸不知道我身上的傷,宋伯伯,你也不要告訴他好不好?”
她說的是實話,即便當時的她,知道了宋婉華那樣強撐傷體又拖了她做掩護去逛店鋪,隻是為了給牟允恩贏得逃走的時間的話,見了她死死按著傷口鮮血淋漓的手和慘白的臉色後,她也是沒有辦法丟下她不管的。
隻是,她會換一種法子,不會再將她往家裏麵帶。
而婉華執意不肯告訴她出了什麽事,也是為了保護她。
就像是被抓時,她衝著那幫人大叫,“你們要抓就抓我,她什麽都不知道”一樣。
亦笙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並沒有發覺身旁的宋翰林因著她的話,先是詫異,後轉了然,最後化為了憐惜的神情。
他與盛遠航相交多年,對盛家的情況也知道個大概,怪不得,當自己得到消息去找盛遠航的時候,他一副並不太擔心的樣子,隻讓自己不要太心急,說兩個丫頭雖然暫時回不來,但一切都打點好了,也就是時間問題,而她們也沒有被關進監獄,隻是暫時軟禁在一棟小樓裏,裏裏外外都有人關照著。
這分明與宋翰林得到的消息並不相符,他正要追問,盛太太卻恰好領了個護士過來給盛遠航檢查,他隻得先退了出來,而盛太太隨即跟出來,對他笑道,“宋大哥關心則亂,興許婉華早就出來了呢,我們家亦笙今天中午還打了個電話回家,說是已經沒事了,現在在杭州西湖邊上住著,要過一段時間才回來,我也忘了問婉華有沒有和她在一起。”
他聽了這話,如何還待得住,立刻馬不停蹄的往杭州趕,及至費了些周折終於見到亦笙,又聽她這樣一說,當下將前因後果一想,已明白了個大概,隻覺得對眼前這個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很是心疼。
不過,或許上天也是公平的,雖然沒有給她幸福無憂的家庭,卻終是讓她有沉沉父愛如山,現在又讓她遇到了薄聿錚。
他雖沒能親自見到這個大人物,可是,單憑這齊劍釗帶他來見亦笙之前,那樣事無巨細的交代了一通,麵對亦笙時又是如此恭敬有禮,他如何不知道,亦笙與薄聿錚之間必然交情匪淺,而自己今次能有機會進到戒備森嚴的陸軍監獄去見女兒,也全托了她的福。
車子不一會兒便到了陸軍監獄門外,那監獄長雖然萬般不願,卻還是不得不親自相迎,“齊秘書,宋婉華已經帶到了會客室,你們現在便可以過去。”
齊劍釗應了一聲,那監獄長便將他們一路往會客室領,當真真切切見到宋婉華的時候,亦笙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自己也曾親身經曆,可卻無論如何想不到,昔日那個如花一樣的少女,短短幾天時間,竟然已經骨瘦嶙峋憔悴如斯。
宋翰林老淚縱橫,“婉華,孩子,你,你怎麽被折磨成這個樣子了!”
宋婉華看上去皮包骨頭瘦的,卻一直強打起精神,此刻見了老父親淚如雨下,不由得也掉了眼淚,“爸,爸,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從今往後,你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罷!”
她又轉過頭去看亦笙,想起了那些獄警的話語,“人家盛亦笙是薄仲霆的未婚妻,你可沒這個好運,識相的話就快說,牟允恩現在到底在哪裏?”
她笑了笑,“小笙,真好,你沒事了,我還害怕他們在騙我。薄聿錚是個好人,我一直忘不了巴黎的那一幕,他雖然和我們政見不同,但他能以大局為重,避免內戰,隻這一點,便足以說明他是個有擔當的男人,就個人情誼來講,我要祝你們幸福。”
她的話裏,帶上了些決絕的意味,卻並沒有絕望,而是豁達,她看著亦笙,又笑了笑,“小笙,我一直覺得對不起你,把你連累進來,現在終於好了,你沒事了,我也可以了無牽掛的走了。”
亦笙心裏又痛又怕,“婉華姐姐,你不要做傻事!”
而宋翰林更是心如刀割,涕淚縱橫的開口道:“你這傻孩子,你,你這說的是什麽話,你存心要我的命是不是?”
宋婉華搖了搖頭,“我不會去尋死的,那是懦夫所為,但我也不怕死,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為了理想,為了共產主義,我早就準備著了。”
“別提你的那些個理想和主義了,把你害成這樣還不夠嗎?”宋翰林急道,“婉華,隻要你聲明脫離你的那個什麽組織,把該交代的都交代了,爸爸就是散盡家產,拚了這條老命,也是要設法把你救出來的!”
宋婉華慢慢的搖了搖頭,目光中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爸爸,你不了解的,自從加入了共產黨,我的人生才算是有了明確的方向,我們鬥爭,我們拚搏,我們為了理想而奮鬥,我從未感到我的人生有如此的充實……即便最終要我為了理想而死,我也並不後悔,我是永遠都不會背叛黨的,相反,我為自己是一名共產黨員而感到驕傲!”
“你,你這個不孝女,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你媽媽,你可以為了你的什麽主義理想去死,我們生你養你二十多年,難道就活該落得一場傷心嗎?這麽些年我們對你的愛護,在你眼裏難道就什麽都不是嗎?”
“爸爸,是我對不起你們,養育之恩婉華隻有來世再報了。”宋婉華也流淚了,可是眼中的堅定卻並沒有因此而消弭分毫。
無聲的哭了好久,她慢慢擦開眼淚,麵上緩緩地帶出了一個微笑,帶著訣別的氣息,美得令人無法逼視,她看著宋翰林,一字一句輕聲卻堅定開了口:“爸爸,從小你就最疼我,可是現在,我要請求你,請你把你的女兒愉快地獻給國家、民族、獻給革命吧!若為人子女者皆念父母兒女之私情,中國革命又有何前途可言?爸爸,自幼你就教我要堅強勇敢,現在我做到了,也希望你能成全我,這樣,你對我的愛護,才是真正的愛護,你將會成全我,一個靈魂的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