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在紀家父子促膝長談的這個夜晚,盛遠航一夜未眠,而在陸風揚奢華至極的陸公館裏,同樣燈盞長明。
一旁的手下替他拉開了車門,門房急急的上前回稟,“陸爺,江小姐來了,都等了一個晚上了。”
陸風揚狹長風眸裏的亮光轉瞬即逝,他不在意的笑著轉向薄聿錚,“哥,有人聽到風聲找我麻煩來了,幸好有你跟我在一道。”
薄聿錚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徑直便往大門走去。
客廳裏綠絨沙發上坐著的,豁然便是江黛雲,青絲如墨,越發顯得膚光如雪,縱然心神不定,卻依舊豔若無人。
聽見響動,她冷冷回過頭來,見是薄聿錚,顯然一愣,隨即那眉目間的緊繃悉數鬆弛了下來,她起身朝著他快步迎上,她朝他伸出雙手,卻在他伸手扶住自己的那一刹那,忍不住將臉埋進他寬厚的胸膛——“還好你沒事。”
她很是懂得分寸,不待薄聿錚伸手去拉開她,她自己已經自他懷中起身,恰好與身後陸風揚的視線撞了個正著,原本柔軟下來的眉眼霎時又蘊霜雪。
陸風揚漂亮的風眸靜靜的注視著她,“黛雲,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陸爺可真是會說笑,”江黛雲忽然笑了起來,這一笑頃刻間點亮了她本就明豔的臉,眉梢眼底,俱是嫵媚風情流轉,“百樂門裏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離你的眼皮底下,何況是我?”
陸風揚並不說話,隻是看著她忽然之間斂去了那豔光四射的笑意,走到他麵前來抬手便給了他兩記耳光,他本可以輕鬆避開,卻站著一動不動。
一屋子的保鏢瞬間圍了過來,黑壓壓的槍口全部指著江黛雲。
陸風揚淡淡開口,“都下去。”
那些黑衣保鏢們便又悄無聲息的都退了下去,而陸風揚依然安靜的看著江黛雲,那小小的身子不住顫抖著,仿佛要將這麽多年來的仇怨全部發泄出來。
薄聿錚微微蹙眉,“黛雲,不要鬧。”
江黛雲搖頭,淚珠紛紛滑落,“不,他怎麽對我都無所謂,可他不能害你。”
“你誤會了,是風揚帶人替我解的圍。”
“若不是他,你又怎麽會身陷險境?他早就不是當年的陸風揚了!”江黛雲忽而笑著搖了搖頭,“不,是我說錯了,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一肚子的壞水,從前是,現在更是!從前他都可以出賣鬆霖,踩著他的屍骨當做往上爬的梯子,現如今又有什麽做不出來?”
“黛雲,你對風揚成見太深,鬆霖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薄聿錚歎了口氣。
“那應該是什麽樣的?”江黛雲笑著流淚,“我隻知道,我的婷婷,一生下來就沒有爸爸!”
敞亮的大廳裏,一時之間一片死寂。
半晌,陸風揚薄唇一勾,輕佻的笑起,“是,當年我是嫉妒他和你在一起,所以想盡辦法除掉了他,卻沒想到還是讓你發覺了,這麽些年來我明裏暗裏一直對你獻著殷勤,可你寧願去百樂門,過‘朱唇千人嚐玉臂萬人枕’的日子,也不肯上我的床,黛雲,可真是傷人心哪!我的身家樣貌,哪一點比不上那些男人?就是這床第間的功夫,我相信,也準能叫你滿意。”
薄聿錚淡淡看了陸風揚一眼,卻什麽話也沒說,就此打住,不再插手他們之間的事情。
而江黛雲氣得渾身發顫,這個混蛋,明明自己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卻還偏偏說這種下流的話來侮辱她。
她抬起手來又照著他那張過分俊美的臉搧了下去,隻是這一次,卻被他漫不經心的一伸手格了開來。
“都這麽些年了,再好的耐心也會被磨平——你要不然去二樓臥室,脫光了鑽被窩裏等著,要不然就給我滾出去。”陸風揚起身走到酒櫃邊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洋酒,轉身的瞬間,掩住眼底倦意。
“你舍得我滾?”江黛雲突然笑起,“整個上海一半以上的地下情報網都捏在我手裏,你舍得?”
陸風揚轉過身來,依舊薄唇勾笑,“資料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十裏洋場上有心計有手段的漂亮女人多了去了,並且我想她們都不會介意多加一份工作——陪老板睡覺。”
“陸爺這話,不妨去和黃老板講,看能不能講得通?”江黛雲笑容嫵媚,針鋒相對。
“好主意,多謝江小姐提點。”陸風揚亦是微笑,姿態優雅的晃動著酒杯。
薄聿錚見二人越說越僵,雖不想插手,但畢竟當年的幾個人裏,如今也隻剩下了他們三個。
於是對著還欲再說什麽的江黛雲淡淡開口:“黛雲,你先回去,我有事要和風揚談。”
“哥,他這個人靠不住的,今天晚上的事便是……”
“黛雲。”
他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平淡的重又叫了她的名字,便已經足以止住她所有的話語。
她默不作聲的站起了身,又聽到薄聿錚對陸風揚道:“安排人送她回去。”
陸風揚臉色不太好,卻也沒說什麽稍稍點了下頭。
江黛雲冷聲拒絕,“我自己會走,用不著。”
薄聿錚淡淡開口,“你是要我親自去跑這一趟?”
“我……”江黛雲情急,終是閉了閉眼,“不用。”
她隨著陸風揚的手下一道往門邊走,臨出門還是忍不住回頭,“哥,你要小心。”
待到門外響起了車子開動的聲音,陸風揚方笑了笑,“也隻有你壓得下她來,從小便是。”
薄聿錚看了他一眼,“所以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陸風揚麵色一僵,卻不再回避,目光中帶了幾許期待幾許痛意,“是,你知道,她一直都喜歡你,也隻有你才能帶她走出這個光怪陸離的圈子。”
“她不會跟我走,”薄聿錚微微搖頭,“跟著我也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其實他曾經提出帶她和婷婷離開上海,可她拒絕了,她要的是愛情,而他能給的隻是親情,他給的不是她想要的,而她太驕傲,寧願固執的等待一個永遠無望的結果。
“可她很喜歡你,她會和鬆霖在一起也不過是為了氣你!”陸風揚道。
“風揚,從前我便很明確的告訴過你,如今我再說一次,”薄聿錚抬眼直視他的眼睛,“黛雲之於我,隻是妹妹,我對她生不出旁的心思,你若喜歡她,就用對的法子把她追過來,當年那一段,或許是時候讓她知道了。”
“讓她知道,當年她的男人為了榮華富貴,去勾搭鼎爺的姨太太,又為了貪生怕死,想要把她送去陪那個糟老頭子過夜,根本不顧她還懷著他的孩子?”陸風揚風眸微冷,“不,黛雲心高氣傲,她受不了的,就讓她以為是我因妒生恨,殺了鬆霖和鼎爺以求得上位罷。”
“你就任由她這麽一直誤會下去?”
“由著她吧,至少現在的上海,沒人敢動她和婷婷半根汗毛,這就夠了,”陸風揚的眼光柔和了下,“說起來,那個小丫頭長得完全隨了她媽媽,一點兒也不像那個混蛋,也算是老天爺做了件好事。”
薄聿錚卻沒有說話,而陸風揚旋即明白過來,笑了笑,“哥,你別笑我是自賣自誇,今天晚上那幫兔崽子是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咱倆的交情,以為你不過就是個無關輕重的人,跟我有點兒生意往來罷了,他們也就敢旁敲側擊的搞點兒小動作,真會惹毛了我的事情,我估計整個上海,還沒人有膽子去碰。”
“今晚的事,你心裏有底嗎?”薄聿錚問。
陸風揚風眸中帶著冷意又有不屑,“本來杜老板和黃老板分庭抗禮,黃老板下麵的人對我們多少都有些蠢蠢欲動,不過這一次,倒還真不是他們搞的鬼,禍起蕭牆——杜老板新近將幾個場子的生意轉到我手裏,又讓我參與“三鑫公司”的籌建事宜,再加上我手上原有的地盤和百樂門,自然有人眼紅,在他們看來,杜老板手下多的是狠角色,為他流血賣命,為他賺錢生財的都大有人在,憑什麽就讓我這個在青幫年齡輩份資曆都淺的人上位,還爬得這麽高?那些個隻會眼紅出陰招的癟三,我心裏都有數著呢。”
薄聿錚點點頭,“趙彥武和老張他們跟我很久了,等這次的生意了了,我再借上你的地盤一用。”
陸風揚飛快應道:“我明白,到時候我把人綁來你麵前任由你處置。”
“不用,我隻借地盤,”薄聿錚的語氣波瀾不驚,卻自有一股不容拒絕的氣勢隱在其中,帶著幾許薄冷和殺機,如刀鋒一樣撲麵而來,“我的人,我親自還他們公道。”
陸風揚倒是絲毫不擔心薄聿錚會出什麽事情,事實上,他很為那幫兔崽子捏一把汗,不過又一想,或許他們落在薄聿錚手裏要更好過一些,他大哥是君子,是真正的軍人,他隻會一槍斃命血債血償,而若是落到他陸風揚手裏,那可就沒那麽簡單了,指不定他會把那群王八蛋的腸子擰出朵花來。
陸風揚於是不再多說什麽,很爽快的點頭應了。
卻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開口問道:“今天跟你在一起的那小丫頭是誰?”
薄聿錚斂了眸中冷意,開口:“維麟在法國的同學。”
“難怪,我聽你叫她盛小姐,似乎也不是很熟識,不過那丫頭不錯,碰到那麽大的陣仗了還能那麽鎮定,不愧是出過洋的——對了,那之前說要讓她做翻譯的事情,也就隻是隨口說說,不作數了的罷?”
“我說過的話什麽時候不作數過?”
“可是……”陸風揚聞言一怔,卻還是開口道:“這個事情畢竟見不得光,即便哥你信得過她,可她若是知道了是怎麽一回事,或許未必願意牽扯進來,到時候……”
“我明白,”薄聿錚點了下頭,打斷陸風揚的為難和疑慮,“所以我明早會先接她過來,先讓她接觸最皮毛的東西,看她是什麽反應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