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怎麽不進去?”
一道女子的聲音在夜色中響起,柔嫵而幽宛,不過是最尋常不過的一句問話,聽在人耳中,卻有如江南飄著桃花瓣的春雨,直纏綿進你的骨子裏。
“不了,”薄聿錚淡淡開口,又問,“捐資的事談好了?”
那女子一笑,那笑便使這一方夜色頓時增輝,“好了。偏是你不肯留名,倒讓我出了這個風頭。那些個修女平日裏是最清高的,連視線都不屑往我們身上瞟一眼,現下可好,校長親自陪著,要多客氣便有多客氣,我想婷婷在這裏再不濟也不會叫人欺負了去。”
眼見薄聿錚隻是稍稍點了下頭,並不說話,於是順著他的視線一道看去,隻見教室裏一個穿著紅色大衣的漂亮小姐正微笑著坐在中央,一幫子的小丫頭們全圍在她身邊,自己的女兒也在其中。
於是又笑了一笑,伸手便要去推門,“那我去叫婷婷出來罷。”
薄聿錚抬手攔住了她,“不了,我送你回去罷。”
那女子定定看了他幾秒,“你難得過來,不見見她嗎,你不知道孩子有多想念你。”
“我很快便要走,看到她好好的就行了。”他說著,轉過視線又看了一眼明亮歡快的小禮堂,便率先邁開了腳步。
那女子見他這樣,又想起女兒每次和他分開時哭得慘兮兮的小臉,也不再多說,又往窗戶裏看了幾眼,便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墨梯女校的大門。
早有人替他們將等在外麵的車門打開,卻因為薄聿錚此行並未公開,所以未行軍禮,隻是將身段站得筆直而工正,“少帥,江小姐。”
汽車緩緩的開動,那江小姐轉過頭去,看街燈在身旁人臉上留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忍不住還是開口問道:“你這不才剛過來,怎麽又要走了嗎?”
薄聿錚淡淡應了一聲,並不多說。
那江小姐何等聰明,怎麽會看不出來他不願多講,也知道,不管他的那些軍事行動也好,生意買賣也好,都是容不得旁人過問的,卻到底還是放心不下,想了想,又再開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不過有一點,你這次來上海,不見陸風揚便也罷了,若要見他,可不能不防著,他現在儼然成了地頭蛇了,那一肚子的壞水比起從前隻有多的絕不會少……”
她的話沒有說完,便被他若有所思的視線打斷了,不由得有些心虛,小聲道,“你看我做什麽,我又沒說錯。”
“黛雲,都過了這麽些年了,你對他的偏見還沒消掉?”他淡淡問,聲音裏倒是聽不出責備。
江黛雲不說話了,轉過頭去看街景,忽然笑道:“你看,下雪了。”
薄聿錚向車窗外望去,大片大片的雪花在霓虹燈籠罩的夜色下紛揚飄灑,這一場驟降的雪下得又急又緊。
江黛雲微微笑著,姣好的容顏印在車玻璃上,帶著一種亦幻亦真的美麗,“我還記得那幾年,一到下雪天,我們買不起棉被和厚衣裳,夜裏就都擠在一處取暖,鬆霖睡覺最不老實,你怕他踢到我,總是讓我睡到最裏麵……那個時候,我和婷婷差不多大吧,一晃眼,都老了。”
恰此時,車子緩緩的在一幢洋房前麵停了下來,薄聿錚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支票,放到江黛雲手中,“照顧好婷婷。”
江黛雲笑了笑,“我不要,你現在每次來好像就隻會給我錢了,你知道,我並不缺錢的。”
“你不需要再去百樂門,”他歎了口氣,“鬧了這麽多年脾氣,還不夠麽?”
她不答話,笑著去握他的手,然後飛快的在他臉上吻了一吻,放開的時候,已經把那支票拿到了手中,“我收下,這下子可以堵住你的話了嗎?”
一麵說著,一麵下了車,司機關上車門,黛雲彎下腰微笑著搖手。
薄聿錚點點頭,“進去吧。”
黛雲笑著搖頭,“我看著你走。”
他也不多糾纏,點頭吩咐司機開車。
黛雲卻突然喊道:“等等!”
他轉過頭來看她,而她笑了一笑,“就是忘了告訴你,婷婷的英文作文得了滿分,寫的是你。”
薄聿錚的眼光微微柔和了下,黛雲又斂了笑,看著他輕道:“這一次,我大概就見不到你了罷,你記著我說的話,要提防著陸風揚,還有,有機會多來看看我們,婷婷很惦記你,我也是。”
她說完便站直了身,擺擺手,示意開車。
司機看向後視鏡,薄聿錚微微頷首,於是便發動了車子。
“少帥,是回禮查飯店還是去陸先生那裏?”副駕駛座上坐著的趙彥武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出過洋,英文和法文都很好,身手也不錯,所以這一次他帶了他一道來上海。
“回飯店。”他簡捷地下令,一切已經都已經談妥了,隻等後天會麵就成,風揚自己剛剛上位沒多久,需要處理的事情還有很多,他不想過多打攪他。
於是司機掉了個頭,向著理查飯店的方向開了過去。
“這雪可真夠大的。”趙彥武看著窗外飄灑的鵝毛大雪感慨道,不過一會兒功夫,地上已經積起了薄薄的一層白色,司機因著視線受阻,路又滑,此刻又沒有什麽要緊事,因此車速開得十分緩慢。
薄聿錚沒有說話,不甚在意的看著車窗外,突然,前方一個女子的身影闖入了他的視線。
那女子穿著紅色的大衣,在漫天飛雪當中尤其惹人注目,她的肩頭發上此刻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積雪,在風雪當中行走也不免有些費勁兒,然而,饒是她步履艱難,身上卻尋不到絲毫狼狽,反倒是一派怡然自得,不時伸手去接飄落的雪花,與周圍零星幾個匆亂奔忙的行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趙彥武顯然也看到了,笑著讚道:“這十裏洋場可真不是浪得虛名的,你看看這其中的小姐,單一個背影,這氣派,這風度,這姿態,其他地方的姑娘小姐們可真沒法比。”
他自小在馮家長大,一直跟著薄聿錚,又出過洋,思想新派,所以說話也比較隨意,並不拘束,雖然他知道就連那位大美人江黛雲薄聿錚都舍得晾在一邊,這樣的風月話題他定然是不感興趣的,然而還是口無遮攔,怎麽想的就怎麽說了出來,也沒想著要人搭腔。
卻沒有想到後座的薄聿錚卻在此刻開了口:“停車。”
趙彥武一愣,司機已經趕緊踩了腳刹車,將車停靠在了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