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亦笙在天快亮的時候朦朦朧朧睜開了眼睛,看見吳媽正在為她擦著身子,她張口想要喚她,聲音卻沙啞得不成樣子。
“怎麽了小姐,哪兒不舒服,要喝水嗎?”吳媽一迭連聲地問著。
這一響動驚醒了睡在外間的盛遠航,他連忙敲門問道:“小姐怎麽了?”
“小姐醒過來了。”吳媽一麵回答,一麵幫亦笙把睡衣穿好,然後起身打開了房門。
遠航快步走到女兒床邊,伸手試了試她額上的溫度,欣喜地道:“熱已經退下去了,小笙覺得怎麽樣?”
亦笙到了此刻卻還沒有完全清醒,看著父親慈愛又焦急的臉,病中的她本就嬌氣,又模糊想起了這一天來驟然發生的種種,眼淚就如同有自己的意識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落。
“怎麽了這是?哪兒不舒服?你哭得我這心裏——”盛遠航急了,甚至都忘了支使下人,就要自己起身出門,“小笙乖,你等著,爸爸去請程大夫過來,一會兒就來了啊。”
不料亦笙卻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迷迷糊糊搖頭說道:“爸爸我好好的,不用看大夫,我就是心裏麵難過,你不要走。”
遠航聽著女兒半夢半醒之間無意識的囈語,一顆心又是愧疚又是難受,他心情複雜地接過吳媽端來的溫水,喂女兒喝下,然後看她重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而自己,則一直在她床邊握著她的手,守到了天亮。
亦笙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遠航已經不在了,吳媽看著她一麵不住抹眼淚,一麵說道:“你這傻孩子,這又是何苦呢?”
她垂下眼睫不肯做聲,於是吳媽心疼得一把把她摟到懷裏,像小時哄她睡覺時一樣一遍一遍地重複,“會過去的,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好的,我的小姐是最堅強的了,我知道。”
她閉上眼睛,輕輕的問:“真的會過去嗎?”
吳媽摟著她,一麵輕拍她的背,一麵輕輕的開口:“真的,就像我從前一樣,而我知道,你比我還要堅強。“
她仰起臉來看她,問,“吳媽,你有過相愛的人嗎?那為什麽又分開了?”
“有過,怎麽沒有呢?”老人的麵上顯現出歲月鐫刻下的寬容平和,她微微笑著,帶了點遙遠的追思,“一樣是說好永遠的,不知怎麽就散了,或許是很小的事,或許是賭氣,或許什麽都不為,隻是平淡,我老了,經曆得太多,已經記不清。”
亦笙不說話了,而吳媽繼續樓著她微微的輕晃,“孩子,你還太年輕,吃點兒苦也是好的,你慢慢會明白,沒有人會一輩子順順當當的,你再難過,那日子也是要過的。隻有一條你記好了,那是你娘當年說的,她說,人呀,最要緊的是要學會微笑,即便境遇再怎麽壞,也不能擺出一副可憐的姿態,這世上雪中送炭的人少,雪上加霜的卻大有人在,永遠都不要讓有心之人有機會,看了笑話。”
她在吳媽的服侍下,換了一身幹淨漂亮的衣裳,吳媽又在她麵上撲了薄薄的脂粉,遮住了那過於蒼白的臉色,然後動手給她梳了一個很時興的發型,微笑著對她說:“去吧,你爸爸在書房等你呢。”
亦笙出了門,在樓下遇見了白翠音,一眼便看出她是專程等在這裏奚落自己的,她想起了媽媽的話,當下隻是微笑,說,“音姨今天氣色不太好,不會是昨天晚上守著我累的吧?要是那樣可真對不住,一會兒我和爸爸說完話,就讓廚房燉點兒血燕給您送來,當做道謝罷。”
白翠音著實沒有想到昨天還一副小可憐樣兒的亦笙今天竟然會以這樣一種姿態對她說出這些話,不由得怔了一怔,而亦笙並不等她回答,說完便走了,待她反應過來,隻能對著她的背影恨恨地罵了兩聲:“果然是有什麽樣的娘就生出什麽樣的種來,天生一副婊子心腸,無情無義!昨天還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的,今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跟個沒事人一樣了!”
亦笙是沒有聽見這些話的,她隻是微微揚起臉蛋,透過天井去看那高空中透下的亮光。
媽媽,我會記著的,我不會再叫你失望。她在心底說。
亦笙敲開書房門的時候,遠航正怔怔凝視著書桌上那女子的照片,恍然間抬起頭來,看見一張相似的臉,一時之間心底酸澀難當。
亦笙看著父親,這個她在世上最愛也是最親近的人,所有堅硬的殼都慢慢脫落,她輕輕喚了一聲“爸爸”,卻並沒有再像從前那樣一溜煙似的蹭到父親身邊磨嘰撒嬌。
遠航喉頭一哽,點頭站了起來,“好好,小笙現在覺得怎麽樣,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的?”
亦笙搖了搖頭,“我已經沒事了,是我不好,讓爸爸操心了。”
遠航心底更是難受,看著女兒的臉,雖然依舊是美麗的,卻怎麽看怎麽覺得她消瘦了許多,終於歎道:“小笙,你今天竟然這麽客氣的和爸爸說話,你在怪爸爸,是不是?”
亦笙一驚連忙抬頭,看著父親,張了張口,好半天,才別開眼睛輕道:“我要說一點兒也不難過那是假的,我隻是想不明白,爸爸為什麽要瞞著我,是怕我回來和姐姐搶紀桓哥哥嗎?”
遠航苦笑,“你是這麽想的嗎?看來我猜的沒錯,你果然很喜歡慕桓那孩子。”
他緩緩的又坐了下去,苦澀地開口:“紀家上門提起慕桓和亦箏的婚事的時候,我也猶豫過,我知道你打小便喜歡慕桓,又怎麽會不為你考慮?我和你紀伯伯談過,他思想新派,隻說是由著慕桓,並不想幹預他的婚事,我甚至又專程找過慕桓好幾次,可是他告訴我,他一直以來隻是把你當做妹妹,他真心想要娶的人是你姐姐……強扭的瓜不甜,他的語氣那麽堅決,另一個也是我的女兒,我還能怎麽辦?”
父親的話猶如一把小刀,重又插入她本就沒有愈合的心口,她慢慢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默不作聲。
“我不讓人告訴你,我是怕你傷心,長痛不如短痛,我想著等你回來,他們已經結了婚,你會難過一陣子,但是絕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掙紮,還抱著一絲希望,而這一絲希望分明卻是海市蜃樓。”
亦笙如何聽不出父親語氣中無可奈何的感傷,她抬起頭來,卻看到父親眼底的沉沉的痛,當下心底又難受又愧疚,走上前去,在父親身前跪坐下來,抱住了父親的手臂,“爸,我是不是一個很糟糕的女兒?你為我操了那麽多的心,可是我還讓你這麽傷心。”
遠航伸手去握女兒的手,“是我不是一個好爸爸,我明明知道你那麽喜歡慕桓,卻沒有辦法——爸爸還沒有老糊塗,我知道慕桓在和孫家合作辦新銀行,倘使我有政界的背景資源,或許……”
“爸!”亦笙聽父親這樣自責,更是難過,“我知道你向來不喜歡官場上的事情的。”
遠航搖搖頭,“我當年不肯走你祖父安排好的路,順順當當混個官差,那是因為我看到了你媽媽一家,當年那麽顯赫的慶王府,就因為你外祖父在邊關起兵造反,竟累至所有男丁滿門抄斬,女眷全部打入娼籍,我和你媽媽就是那時候才分開的……而後我看著你祖父在宦海沉浮,不過四十就鬱鬱而終,越加堅定了隻為商賈的念頭,小笙,我和你媽媽都覺得,平常人家的幸福,能安穩歲月,那才是至上的福氣——可是剛才我在書房,我看著你媽媽的照片,腦海裏全是你小時候的樣子,胖嘟嘟的小臉,花兒一樣,嬌聲嬌氣的叫爸爸抱抱,可你現在,都瘦成什麽樣了……是爸爸對不起你……”
“爸!”亦笙痛極,“你還要說,你再說下去,就越發顯得我可惡了!”
遠航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伸手去握女兒的手,“好好,都過去了,不說了,可你要跟爸爸保證,往後可不能再這樣拿自己不當回事,你這孩子,這寒冬臘月的怎麽能淋雨呢?”
亦笙低下眼睛,“我並不是故意的,我沒有拿傘,可是想回家。”
遠航自然知道女兒心上的傷痛不可能一時半刻就消失無蹤,雖然心疼,卻也隻能等時間來慢慢磨平,如今的他,隻要確保她不會做出傻事,也就別無所求了。
亦笙聽父親輕輕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見父親早生的華發,心底越發難過,“爸爸,你的頭發都白了。”
遠航微微一笑,摩挲著女兒年輕的麵容,“這沒什麽不好,至少往後,它不會再白下去了。”
“我在法國的時候看著宋伯伯和婉華姐姐,我原想著我絕不要有一天也讓你這麽難過失望的,可是我還是沒有做到。”
“傻丫頭,你不知道,你對爸爸來說,是多麽珍貴的寶貝,我怎麽可能會對你失望?”
亦笙將臉伏在父親膝上,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而遠航撫摸著她的長發,緩緩開了口:“可是,爸爸對你有一個要求,唯一一個,那就是,過去的事情你可以不忘記,但是,答應我,一定要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