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這一切,熟睡當中的亦笙並不知情,此刻的她,正沉浸在一場美夢當中,兀自香甜。
她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睜開眼睛,唇角依舊帶著睡夢之中染上的微笑,雖然被打斷了美夢,卻並不懊惱,在她年輕的心思裏,現實同樣美好。
悄悄抬手撫上自己的唇瓣,藏不住那彎起的喜悅。
開了門,門外站著的管理人員睡眼惺忪,語氣倒還算友善,“Isabelle,樓下有個男人找你,似乎還是很要緊的事情,你快下去吧。”
亦笙腦海中的第一反應便是紀桓,雖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樣大半夜尋人的事件,發生在紀桓身上的概率極小,卻仍是道謝,然後用最快的速度穿衣打扮。
同住的舍友也醒了,雖然被擾了清夢難免不快,但亦笙平日裏的好人緣在這時便派上了用場,看她輕手輕腳卻又手忙腳亂的鬧騰,於是便笑道:“把燈打開吧,隻不過天這樣黑,樓下又隻有一盞昏暗的路燈,你扮成天仙也沒人能看真切,何必這樣辛苦?”
亦笙扮了個鬼臉,“我才不要蓬頭垢麵去見他。”
自小,吳媽便教導她說女孩子不能夠任性,讓她從小睡窄板床訓練好睡相,告誡她若非衣裝潔雅絕不許見人。
吳媽總說,若是你外祖父不犯事,你如今也是金枝玉葉的格格了……
亦笙每每這時便會笑著打斷她的話,吳媽,現在都是民國了,皇上都沒有了,哪裏來的格格?
而吳媽卻是難得的認真,現出些許前清鑲黃旗命婦的色正辭嚴,說,不論這個,我看著你娘長大,她是真正的慶王嫡女金枝玉葉,我既答允了她要好好照看你,便定要讓你像她一樣。
亦笙自然知道自己離母親、離吳媽的期望差距不是一點點,然而所幸,她是極愛美的,因此在這一方麵,自小也肯聽吳媽的話,在儀容舉止上格外注意,若非打扮妥當了,絕不肯見人,更遑論那個人還是自己心尖尖上的人物。
下了樓,樓下等待著的人卻不是紀桓,而是許多時日不曾見麵的宋翰林,正倚靠在一輛黑色的小汽車邊上,焦灼的朝樓道的方向張望。
亦笙怔了怔,開口:“宋伯伯。”
宋翰林疾步走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小笙,宋伯伯也不和你說客套話了,我這次來是有事要請你幫忙的,婉華出事了。”
亦笙心底一驚,急問:“婉華姐姐怎麽了?”
宋翰林語氣蒼涼而無奈,卻又帶著對愛女的心疼和擔憂,“還不是不肯聽我的話,非要去鬧騰她的主義,她的正義,現下倒好,鬧騰到自個兒都被關起來了。”
“怎麽會這樣?”
宋翰林沒有回答她,隻是搖了搖頭,轉了話題,“先不說這些了,這件事我已經打點得差不多了,但還需要一個人證,我想,你與婉華自小熟識,又是校友,情誼不淺,你也在法國這麽長時間了,紀律良好,你說的話,取信度會很高,所以宋伯伯這才連夜來找你隨我走一趟,去幫幫你婉華姐姐,這個不情之請,還希望小笙你千萬答應。”
“宋伯伯您這是說哪兒的話,這怎麽會是不情之請?婉華姐姐待我就像親妹妹一樣,她有事情,我又怎麽能夠袖手旁觀?您等我回房間稍作收拾,即刻便下來與您一道去。”
於是一路小跑著回到宿舍,簡單收拾了一些隨身物品,因為此行太過突然,又毫無定數,想了想,便寫了一張便箋將前因後果簡略交代一番,再請舍友代為轉交給紀桓,這才匆匆下了樓。
隨宋翰林一道上了車,車子飛速的在夜色當中行駛,而宋翰林也緩緩的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的告訴了亦笙。
原來,為著中法大學拒絕招收已經在法國的中國留學生一事,宋婉華、牟允恩等等一群青年學生奮起抗爭,不但向中國駐巴黎公使館爭取了路費資助,組成代表團由巴黎出發,途經蒙塔日市、樂魁索、聖夏蒙,一路沿途宣傳演說到達裏昂,更在要求被一再拖延拒絕之後,群憤激昂,一舉占領了中法大學的聖依雷內堡,卻正是這個行動激化了矛盾衝突,也使他們逾越了法律的界限。
“法方出動警察幹預,把他們關到蒙呂克城堡的監獄裏,不日便要驅逐出境,可是小笙,即便是婉華再不肯聽我的話,即便是她做得再不對,我也不能讓她受到這樣的對待。”宋翰林單手扶著額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亦笙雖是知道婉華有此計劃,卻未曾想到事情竟然會演變成這樣,眼見得宋翰林眼中的沉重和擔憂,隻得出聲安慰道:“宋伯伯您不用太擔心,婉華姐姐不會有事的。”
宋翰林點點頭,卻又苦笑,“我就不明白了,家裏明明什麽都為她安排好了,她卻偏偏要自己去鬧騰,為了那些個虛無的理想、主義,把自己弄成這樣。她自小嬌生慣養,我原來想著封鎖了她的經濟來源,她自己瞎起勁一會兒也就過了,現在倒好,她受這樣大的罪,卻還偏偏甘之如飴,若非她自個兒強著不肯跟警察鬆口,我又何必大老遠把你折騰過來,有時候真是氣得不想再管她了,由得她自生自滅去,卻一閉眼就會看見她在監獄裏的樣子,瘦得皮包骨頭似的,真是上輩子欠了她的。”
亦笙見了宋翰林這樣,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在心裏暗暗起誓,自己絕不要有這樣一天,讓父親這樣難過和神傷。
宋翰林調整了下自己的情緒,轉向亦笙笑了笑,“還是你爸爸有福氣,生了你這麽個乖女兒,這樣聽話。”
亦笙搖了搖頭,小聲道,“我也很不好,總要爸爸操心,小時候老纏著他放下公事來陪我,又總和音姨不依不饒惹他傷心,到長大了,也不能在他身邊陪著他。”
宋翰林拍了拍她的手,“婉華要有你一半懂事,我就心滿意足了。”
亦笙忙道:“宋伯伯您也不要太責怪婉華姐姐,她隻是有她自己的想法,並且能夠很勇敢的去堅持,我記得您以前教導過我們,要堅強和勇敢,您看,至少在這兩點上,她和您期望得一模一樣。”
“可我總是不明白,婉華又不是窮人,也不需要改變什麽命運,為什麽偏偏就選擇了共產主義這一套信仰來堅持呢?而退一步講,即便她是窮人,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完全可以通過旁的途徑,譬如說努力奮鬥,白手起家,這樣有什麽不好?許多資本家也都是窮人出身,為什麽一定要通過打倒資本家來改變命運呢?”宋翰林的眼中充滿了困惑。
亦笙輕問:“宋伯伯您和婉華姐姐談過沒有?”
宋翰林又苦笑了下,“談過了,我還問她,難道你覺得你的父親和盛伯伯也是壞人,也需要打到?可是她說,她知道我們是好人,然而在資本家當中,這樣的好人實在太少了,絕大多數的資本家都是吸血蟲,殘酷的剝削工人,榨幹工人的每一滴血,還販賣鴉片,做盡一切壞事。”
宋翰林說到這裏,輕輕歎了口氣,又轉了話題對亦笙道:“太半夜裏把你從睡夢中吵醒,宋伯伯實在是對不住,現在時間還早,你就先在車上睡會兒吧,等到了我再叫你。”
亦笙明白宋翰林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繼續說下去,遂點點頭,應了一聲好,然後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