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很威風的(1)
馮家的大管家,從前因為他臉上有幾顆麻子,又不喜歡他們這幾個頑童在馮家花園子裏捉弄老爺養的金魚,被九哥背地裏叫他芝麻官的……九哥說宰相家奴七品官,大管家還是很有點七品官的官威的。多年不見,他年歲長了這許多,仍然是很威風的。這倒也確然是馮家家奴該有的氣度。
靜漪見父親沒立即出聲,自己也便坐在了父親的下手,聽到父親說:“時候不早,馮老先生不見客是應該的。我們不打擾老先生休息,在這等著便是。”
馮永好垂著手,微微笑著說:“程先生您別為難我一下人……我們老爺的意思,我已經轉達了。您就是等到天亮,老爺不見客,仍是不見客的。”
程世運還沒說話,靜漪掏出懷表來,對著燭光一按,看看時間。她沒出聲,但她能覺察到從她拿出懷表來的一刹那,那人的目光便追了過來……她從容地將懷表放回衣袋中,望向靜坐上手的父親。程世運扶著扶手,紋絲不動,入定一般。
靜漪忽的想笑。
不知怎地,她竟覺得父親有些耍賴的意思了……這在她,簡直是不能想象的。她的父親,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父親,為了達到見外祖父的目的,竟要靠耍賴……她想想或許外祖父也已經氣的發昏。想必他老人家活了這麽多年,極少有人敢勉強他呢。
這時候程世運轉臉望了靜漪一眼。
靜漪看父親麵上淡淡的,眼神也淡淡的,卻忽的意會到,輕聲開口問道:“請問老太太現在怎麽樣了?”
馮永好閉口不言。忽變的麵人似的安靜。想必是見這兩父女賴在這裏不走,既是趕不出去,也抱定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態度耗到底了。
靜漪見他不語,有心再問,程世運示意她安靜,片刻之後,從裏麵出來兩個人,是兩個年紀已然不輕的婆子。走在前頭的那位先說馮大管家,這是照主子的吩咐送夜宵來的。靜漪仔細聽著,隻說是主子,並沒有說是誰吩咐的呢,心裏就一動。馮永好顯然意外了些,並沒有當著客人細問,仍是站在原處,等她們上前送茶點。
靜漪看婆子們把茶盤中的食物放在小方桌上,香甜的味道令人立時便覺得心頭熨帖起來。此時寒夜深沉,有碗精細的甜品自然是再好不過的,縱然是誰也沒有心情去享用……她輕聲說了句辛苦。
她聲音很輕,大約隻有近處的人才聽得見。
那婆子收住茶盤的動作因她這一句話,原本低著頭呢,迅速半抬眼望了她,頓時茶盤都險些掉在地上。靜漪看她嘴唇發顫,雖沒出聲,像是在叫小姐,忙伸手要扶她。
“陳媽,還不快退下!”馮永好突然沉聲道,“不成體統。”
“大管家,不必如此。”靜漪立即說。她曉得不過是因為這位陳媽看了她一眼而已。她也明白馮家這等朱門高第,規矩森嚴的地方,下人行差踏錯一絲一毫,也要受罰的。看這樣子陳媽也是馮家的老家人了,這定是因為自己和母親過於相像……對這一點她的認識總是模糊。在她看來,母親比自己要美麗的多了。
陳媽卻給她正經屈膝行禮,再忙忙地退了下去。
靜漪看了仍舊垂著手麵人兒似的站在那裏的馮大管家,有心再出聲說句什麽,但見身旁的父親好整以暇地將桌上的碗端了起來,一副自在的樣子,於是又忍了下來。
程世運拿了小瓷勺,舀著碗中的五穀甜粥,說:“靜漪也嚐一嚐吧。”
靜漪本不想動用。在這等氣氛下,如何吃的下?可她見父親似乎完全不介意,反倒像是很看重這碗粥似的,狐疑地端起碗來。
看這也就是很普通的五穀粥罷了。
靜漪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時是這麽想的。可軟糯香滑的甜粥鋪在舌尖上,覆蓋味蕾的一刹那,她有種瞬間便被俘獲的感覺……她轉臉看著父親。
父女倆對視一眼,同時又各自舀了一勺粥。
馮永好和林之了距離他們倆都不遠,此時都當沒看到他們頑童吃到愛吃的糖果似的得意樣子。馮大管家還特特地轉身去挑了挑燭芯……
靜漪輕聲說:“父親,這個粥……怎麽這麽好吃?”
程世運也輕聲道:“不知道。”
靜漪輕笑出聲。笑過,又覺得感慨。
幼時在馮家學畫時,點心是從來不缺的,偶爾師父留飯,印象裏,飯菜味道也是上佳。她們家裏飯菜也是京城數得著的精致上乘,並不是沒見識過好東西。況且依著她母親的手藝,偶爾下廚做一樣,味道總是令人驚豔。卻也沒有吃過這個,又簡單,又真新鮮……她吃到一半時,卻放下了碗。
她想或許母親並不是不會做這樣的吃食,而是她離開馮家的時候,便已經同馮家斷絕了一切聯係。不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
程世運看靜漪忽的像支被風吹蔫兒了的蘭花似的沒了精神,正想要說句話,就見靜漪坐直了,直對著馮永好說:“大管家,煩你進去跟姥爺說,我想見姥姥。我是醫生,姥姥病成這樣,我不親眼看看,放心不下。”
馮永好站在那兒好好兒的已經有大半晌。他年歲也大了,站著簡直也能睡過去。這會子被靜漪忽然這麽一說,連姥姥、姥爺都叫出來了,顯然是嚇的不輕。他張了張口,望著這個美的跟小仙女兒似的程家十小姐,暗暗叫苦,嘴上卻不得不說:“這……這這……這……我家老爺說了不見客……”
“我們不是客。”靜漪站了起來。
她在昏暗的燈影中,仿佛隻是個濃重的小巧纖細的黑影。可也就是這樣小巧纖細的一個年輕女子,突然間身上迸發出來的氣勢,有了咄咄逼人的意思。
程世運並沒有阻止女兒。他看馮永好似乎是愣在了那裏。這當然並不是被嚇住了。馮家的家仆,無論如何,這點不卑不亢的、遊刃有餘總是有的。馮永好所以如此,恐怕是在靜漪身上看到了另一個影子。那個他們馮家的小姐、馮老爺馮太太的獨養女兒的影子……
靜漪往前走了兩步,投在她身上的燭光是明亮了些。她輕柔但絕不含糊地說:“我們不是客。裏頭病著的那位是我外祖母。”
“放肆!”猛然間沉沉一聲怒喝,隨著門簾一挑,跌落地麵。
簡直就如同一件昂貴的瓷器被擲在了地上,碎裂聲清晰甜脆,尚有餘聲繚繞半晌。這是籠在人心頭的聲音。
“老爺。”馮永好急忙過去,避在馮孝章身後,躬身叫了聲老爺。
程世運也站了起來,說:“馮老先生,這一向可安好?小女靜漪一時急切,未免無狀,還請老先生見諒。靜漪?”
靜漪沒有出聲。
馮孝章背著手,走進屋子來。經過站在當間的靜漪身邊時,看了她一眼,回身坐在了堂上。
靜漪看著這位老人。算來也已是耄耋之年,若是沒記錯,老人家今年八十有三了……比起她在他跟前求學之時,並沒有特別大的變化。仍是須發皆白、麵容清瘦、目光湛湛然絕無尋常老人之渾濁……就連走起路來的腳步,也是輕捷有力;看衣著,此時也稱得上是落在難中,仍然極為幹淨整潔,講究的很。此時他盯了自己,那一言不發的樣子,著實令人有幾分膽寒。這老人此時一怒,官威尚且如此之重,從前穿著朝褂,還不知怎樣威風凜凜呢……跟他學書畫時,隻覺得他一絲不苟,嚴厲的很,下課後也慈祥的……靜漪心裏有些異樣,望著馮孝章,仍不出聲。
她也不是沒有怨氣。
母親臨終時說的話,言猶在耳……她明白母親離世時,是有些遺憾的。母親的遺憾這些年都在她心上,然而這遺憾她彌補不了。
她本應謹遵母命,同馮家老死不相往來的。但走到這一步,如何能夠忍了不見呢?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馮孝章捋著他雪白的胡子,開了口。
靜漪沒等他說完,上前一步,跪下來給馮孝章磕了三個頭。
地上什麽鋪設也沒有。
她跪下時,雖隔了絲絨袍子,膝蓋碰在磚地上,聲音還是清清楚楚的。頭也磕的很響。
然後,她仍跪在地上,望著馮孝章,問道:“姥爺,我姥姥現在怎麽樣了?”
連站在一旁的馮永好都抽了口涼氣,偷看馮孝章的臉色。他們家老爺的脾氣,素來是不發火便罷了,況且許是一年也發不了一次火的,可發了火就是天崩地裂一般……這程家十小姐連彎兒都不轉地開口直呼姥爺……還真不知道這老爺子要怎麽著呢。
馮孝章坐著,直盯了靜漪。
“姥爺,我想見見姥姥。”靜漪說。她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堂上這位老人。她此時仿佛並不是與他一道置身於這低矮狹小的房屋之中,而是馮府那高高的正堂……她第一次被父親牽著手走進去,正式拜師的地方。年紀小小的她,覺得馮府的正堂是那麽的高大、而接受她跪拜的堂上老人是那麽的嚴肅。像九哥說的,這師父比家塾裏的先生可嚇人的多了……三哥沉穩成那樣、九哥頑皮成那樣,都怕師父。
她也怕。
不過她更多的時候覺得他親切的很……
就像此時她跪在這裏,知道她逆了他的意思,必然是惹的他發怒的。可這白胡子老頭兒,到底也還是她親娘的父親。盡管他直到獨養女兒死,也因為當年自己的一句話,沒再見她一麵。
“姥爺?”靜漪輕聲叫著。
馮孝章坐的極為端正,手平穩地置於桌邊。拇指上白玉扳指,柔柔地散著光……
程世運原本擔心馮孝章會一怒之下就讓人把他們攆出去。雖說他要真說攆未必真攆得出去。眼下這院子裏,除了近身伺候的是馮家自己人,還不都是他們的人麽?可看靜漪這一來,馮孝章盯了靜漪有半晌,任由靜漪一句接一句地發問,竟一個字都不吐……程世運索性垂手而立,先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