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沒怕過誰(1)
“你手上東西不少,大概也是有些用的。但是你漏了一點,靜漪。”陶驤將煙蒂捏在手中。火紅瑩亮的一點燙著他手指。他既不覺得燙,也不覺得疼。“我既不是君子,又何懼偽君子之名?所以你大可不必將那些東西留著,盡管散播出去。陶太太親自散播的消息,可信度又會增加。但是用這些換你想要的,門兒沒有。我陶驤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怕過誰,也沒有怕過事。”
他看著靜漪剛剛因為激動而紅潤了些的臉,血色在漸漸消退,手拍在沙發扶手上,輕輕地拍出節奏來。
“囡囡,我定要留下;程之忱,還在我手上。你要離婚,就得舍下他們。你舍得下嗎?”他身子微微傾斜,靠近了靜漪。
他漂亮的眼睛裏有笑意,而靜漪,忍不住抬手向他揮過來。
他沒動,於是響亮的一個耳光抽在他臉上。
“卑鄙。”她罵道。
陶驤點頭,低聲道:“囡囡是你的命,程之忱是你的責任,你舍不下。不顧他們,你說說罷了。等你舍得下的時候,再來和我談離婚。”
他站了起來,拿起了丟在茶幾上的打火機。
“不過,我倒也要考慮,就算你不走,囡囡是不是能交給你來養?”
“陶驤。”靜漪仰臉看他。
一瞬間,陶驤幾乎以為她馬上就要哭出來了,甚至會撲進他懷裏……他站著沒動。
可是她並沒有。
她輕聲說:“我真恨你。”
“這我相信你。”陶驤說著,目光從她身上移開,“不然你如何做得來這些。”
靜漪看著他走,說:“為了囡囡,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這點你最好也相信。你且考慮,我等提筆簽字的那一天。”
陶驤說:“我剛剛的話,你也仔細琢磨下。”
他沒有再看她,走了出去。
房門沒有關好,外麵的光投進來,拖了好長的一條光影。
靜漪站在這光影裏頭,聽著外頭大大小小的聲音逐漸湮沒在夏夜低回的蟬噪聲中……
陶驤步入院中,發現外頭下雨了。
李大龍在琅園門口等著,見他獨自穿過庭院朝外頭走來,急忙為他撐了傘,請他上車。
陶驤抬抬下巴,大顆的雨滴落在臉上。
他壓了下帽簷,說:“我想走走。不用跟著。”
李大龍沒有多話。
陶驤從他手中拿了傘過來,一路從琅園走到萱瑞堂去。
早有人通報進去,陶老夫人聽說陶驤來了,從裏屋走出來,坐到了正座上。跟在她身後出來的是陶因澤。
老姑嫂二人坐穩了,陶驤也進了門。
“奶奶,姑奶奶。”陶驤對兩人深深鞠躬。
這兩日祖母數次召見,他都以軍務繁忙為由推脫了。想必祖母也知道他雖然忙,也是躲著她不見,為的是明白祖母要找他談必然是靜漪母女。
父親病著,母親全心撲在那邊,得知此事,也擔不住祖母和姑祖母的脾氣,幾次催他快些回來。
他也必須回來看看孩子了。
此時站在這兒,仿佛屋外的濕氣全都跟著他進來了,從頭到腳又濕又冷。
“虧你還知道叫我們一聲奶奶。”陶老夫人輕描淡寫地道。
陶驤站著,沉默應對祖母隱忍的怒氣。知道此時開口必然將觸怒祖母。
把孩子送來的當晚,祖母震怒,立即讓人叫他來。正趕上父親病情反複,才忍了一時。祖母原是想把孩子送回去的。但他派了人看守琅園,電話線都掐斷了。他命令一下,手底下人隻聽他的。祖母又怕天氣熱,反把孩子折騰病了,也就沒有硬闖,發了話的,除非他再不回家,不然一定是要他過來說個清楚的。
他從來在祖母麵前遊刃有餘,此時卻半晌不曾開口說一個字。
忽然有個靈活的小東西跑到他腳下,蹲在地上仰頭看著他。是祖母養的袖猴。他每次來了,隻要它沒有被關在籠子裏,必然是要和他玩耍一番的。此時見他不理睬自己,小家夥竟攀著他的褲腿往上爬……他站著不動。小腿上一陣難耐的刺撓感。
陶老夫人拍了拍手。
袖猴才跑開了。但奇怪的是,那難耐的刺撓感竟從腿上蔓延開來了似的,讓他全身都不舒服起來……他抬眼看時,祖母和姑祖母都盯著他。
“奶奶,姑奶奶,事情我已經做下,您們有什麽不滿意的,請盡管教訓。”他說。
“如今我還能教訓了你?”陶老夫人眉揚起來,聲調卻不高。
陶驤一低頭。
“你可知道,孩子才四個月,還在吃奶?”陶老夫人語氣不疾不徐,“她替陶家誕育一女,是大功一件。就是違了刑律,也不能不看著孩子,對她網開一麵。”
她說完,堂上陷入沉寂。
陶因澤一反常態,靜坐一旁,隻是望著陶驤。
“奶奶,囡囡既然在奶奶這裏,請奶奶照顧好她。暫時我不打算把她送回靜漪那裏。”陶驤說。
陶老夫人聽了這話,一時愣住,過了一會兒,方才問道:“到底是什麽事?”
陶驤沒吭聲。
“若跟軍務有關,那我不問你。若不是,你就告訴我究竟怎麽了……不成,不管怎麽樣,你必須馬上把囡囡送回去……你帶走囡囡,靜漪兩日水米不進,這是想要她的命麽?”陶老夫人厲聲問道。
陶驤心一沉。
看他臉色緩和些,陶老夫人語氣也緩和些,說:“你去看看她。有什麽話當麵說清楚。囡囡今天仍在我這裏,明日無論如何,都把她送過去。”
陶驤卻沒有立即答應。
陶老夫人似是立即就要發怒,卻硬是忍耐了下來。轉念一想,剛剛自己問的問題,陶驤沒有回答,他這是默認了,靜漪的事情,必不隻是兩人吵嘴這麽簡單……她心頭一震,看著陶驤。
陶驤目光有點回避的意思,陶老夫人心裏更是疑竇叢生。
“我已經去看過她了。”陶驤說。
陶因澤眉頭蹙起,問:“那就是沒有談攏?怎麽,越來越不可收拾了麽?”
“奶奶,我想進去看看囡囡。”陶驤對陶因澤點點頭,沒有回答她的話。
陶老夫人盯了他一會兒,才說:“你兩日不見囡囡,自是也知道心疼想念的。你想想靜漪。”
陶驤不言聲,由陳媽引著往後室去。
囡囡被安置在從前爾宜的房間裏。與陶老夫人的房間隻隔了一道雕花格柵,很方便照看。
此時囡囡正在睡覺,陶驤進去,奶媽和使女都急忙行禮。
陶驤看了囡囡。她兩隻小手擎起來,一左一右在小腦袋旁邊。他伸手摸著她的小手……囡囡睡夢中握住了他的手指。柔軟的完全感覺不到骨節的小手,能黏住他的手指似的,讓他動都不動一下地保持著那個姿勢。
過了好久,他才給她蓋好小被子,走了出來。
和他出去時一樣,堂上的兩位老太太甚至連姿勢都沒有變地仍舊坐在那裏,看到他也仍舊是瞪圓了眼睛。
銀萱悄悄進來,說蘿蕤堂宋媽奉命來接老姑太太回去。
陶因澤不耐煩地說讓她們外頭等著,水煙抽的呼嚕呼嚕響。
陶驤要走時,陶因澤叫住他。陶驤等著姑奶奶說話,不想等了一會兒,陶因澤卻說:“我忘了要說什麽了。你去吧。”
陶驤離開,堂上靜下來。
陶老夫人看看陶因澤,問道:“大姑,剛才想說什麽?”
陶因澤輕聲道:“靜漪這孩子溫柔賢惠是不假,骨子裏烈性強硬更不假……驤哥兒凡事通透,動到靜漪就犯渾。前頭有些事,已經是兩廂裏傷了心的,這一回恐怕又擰了。偏偏什麽都能點透,唯此一樣,旁人是說不得也幫不上。我是想說,若是他們兩個,眼下實在過不去,也不要勉強。”
陶老夫人輕聲道:“大姑,你的意思是……”
“但願不至於。不過如若萬一,要緊把囡囡留下來。”陶因澤敲著她的拐杖,悠悠地歎了口氣。
“陶家的血脈,怎麽也不能讓人帶走的。”陶老夫人低聲道。
她們兩個正說著,聽到外頭有人說話,讓銀萱去看看,隻過了一會兒,陶因潤姐妹進來了。因這兩日囡囡在萱瑞堂,她們兩個也習慣了進門聲量放小些。看了嫂子和大姐麵色陰沉,兩人坐下來半晌隻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
“進來時候看到驤哥兒,臉色不好看的很。”陶因潤輕聲說。
“孩子都帶過來了,這樣子竟是要一拍兩散麽?”陶因清拿了煙卷兒在手中,出了一會兒神,“誰也別說想不到。這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兒。自打她進了門,陶家和老七為她破例不是一回兩回。大不了陶家這回又因為她,出一件從來沒有過的大事。這幾年看著他們折騰也夠受了,隻是心疼囡囡這孩子……”
“甭管怎麽著,都別驚動盛川。再說年輕人的事,過一兩天又好的蜜裏調油,也是有的。”陶因潤說。
陶因清發了一會兒呆,說:“我看難了。”
“此事絕不準你們多一句嘴。”陶因澤對兩個妹妹說。她們兩人默然應允。
陶老夫人也沉默著,手中的佛珠撚的快起來。
裏屋傳出來一聲嬰兒啼哭……陶老夫人啪的一下將佛珠攥了,起身往裏走去。
時間一天天過去,陶盛川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呂貝克大夫再次被從上海請來,給他做過檢查之後,診斷其為肺癌複發。他並沒有說還能延續多久的性命,隻是告訴陶家人,做好心理準備。呂貝克大夫沒有立即返回上海,在陶驤的請求下,他會一直留在這裏,采取一切可行的辦法,為陶盛川緩解病痛。
靜漪聽說陶盛川病重,便讓守衛告訴陶驤,她想去探望。陶驤這次卻沒有阻攔,立即讓人放行了。
待陶老夫人等人見到靜漪,都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