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完全確定(1)
她便說:“把那窗子關了吧,要進來雨了。”
書房門開,之慎讓她進去。
靜漪進門便被一股煙氣熏到,更加不舒服,門且開著,看了之慎的樣子,到嘴邊的話成了:“九哥還不吃早飯麽?”
之慎開了窗子讓她坐,見她問,說:“馬上。”
靜漪沒有坐下。
寬大的書桌上堆著散亂的文件,台燈亮著,屋子裏所有的一切看上去就是一團糟糕。
靜漪忍不住想起陶驤那極有條理的書桌來,她幾乎從未見過他麵前什麽東西是亂的……
“你怎麽過來了?”之慎問。
靜漪轉頭看他。
她目光裏的擔憂和探詢讓之慎愣了下,他說:“不是不能解決的事。你不用擔心。”
“我就是想問問,這事兒是不是跟牧之有關?”靜漪問道。
之慎沉默。
“九哥,告訴我是不是和他有關係?”靜漪追問。
之慎舒了口氣,說:“還不能完全確定。”
靜漪卻也知道,之慎這麽說,就等於是十成十的把握,這次的風波是陶驤在幕後操縱了。她呆了似的看著之慎,說:“為什麽……”
“靜漪,為什麽,我們清楚。”之慎說。
“撐得過去嗎?”靜漪問道。
“想盡辦法會撐過去的。讓他得手,不隻是程家損失慘重。”之慎說。他很平靜,像是在跟靜漪說著不相幹的事。
靜漪眨著眼,之慎的麵孔和聲音仿佛都離她很遠。
他們都有好一會兒不說話。
院子裏遠遠的有人經過,不大不小的聲音在說著這一支剪掉那一支留著……之慎看過去,是兩個花匠在修剪金桂枝子。他頓時覺得心煩,想要開口說句話,就聽靜漪說:“九哥,別怪他心狠。是我,也會這麽做。”
之慎看著靜漪,說:“預料之中,但是沒有想到他會用這種手段。我竟也不知,他何時與青幫有所聯係的。父親在與杜文達接觸。對方隻跟父親見麵。”
靜漪聽著這個陌生的名字。這些她一無所知。所知道的隻是眼下跟她有關係的這些男人們,父親、哥哥、丈夫,為了權力為了金錢,各出手段。他們大概從來沒有想到過要顧及她……而她居然幼稚地以為,自己能夠幫助他們化解一些矛盾。
現在想來,他們過去不會,將來也必然不會為了她而有所改變。在他們眼裏,她頂多是權杖上的一顆寶石。了不得是最耀眼的那一顆,但是最重要的始終是權杖,不是用作裝飾的寶石。
“你做了很多錯事,現在看來至少有一件事你做對了,那就是回來。”之慎說。
靜漪望著對麵山頂氤氳的雲霧。山有一半都沒在雲霧當中,看不分明。
“九哥的意思,難道是我不用再回去了?”她問。她心一點點往下沉,轉過頭來看著之慎。之慎近在咫尺,卻也和那青山一般,讓她看不分明。
“他根本沒有考慮你。對程家痛下殺手,等於把你也逼上絕境。你不回去,對他來說,應是意料中事。你回來這麽久了,他可曾關心過你?沒有。那麽你們的夫妻情分,不過如此。”之慎說。
靜漪像被掌括一般,耳朵嗡嗡作響。
她的九哥曾經打過她,但是那樣打她,也不如說這幾句話狠。
“那你們呢,你們考慮過我嘛?”她問。
之慎沉默。
“從前是孟元,現在是牧之。”靜漪氣到渾身發抖。身上有一處在疼,她冷汗冒出來。眼前忽然就發黑了,她不得不扶著窗台。
之慎見她臉上變色,忙扶她。
靜漪推開之慎,緩過這一陣來,她扶著椅子坐了。
之慎說:“這是兩碼事。戴孟元不能與陶驤相提並論。”
“是這樣嗎?牧之是恩怨分明的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為了幫三哥,一步步拖延。三哥就一個個圈套給他。他哪裏是那麽容易受人威脅妥協的人?今天他能對程家痛下殺手,也是你們逼的。父親和你,難道就沒有想辦法反製?這絕不會。”
“如果他一意孤行,那就是魚死網破。”之慎被靜漪閃亮的黑瞳望著,吐出這幾個字來。
“魚死網破……九哥你這算是說了實話麽?我想你們既想製服牧之,就該早有準備。怎麽也不該這麽措手不及吧?他從來不是善男信女。我相信你也不是,九哥。父親與我公公是幾十年的老朋友。當年他要我履行婚約,是何等的重承諾?今日我已經是陶家人,更願意父親仍如當年一般,信守諾言。”靜漪交握著手。
指環和她的手一樣涼。
“父親當然會。”之慎立即說。
“那最好。我知道九哥現在能主事。九哥一次失誤,錯誤至今沒有彌補。我相信不是不能,是不為。”靜漪看了之慎,“作為妹妹,也作為牧之妻子,九哥,我希望你信守諾言。擠兌一事,牧之縱然有錯,錯不在他,從根兒上說,起因在你。以牧之惟仁,我信一定留了餘地。若他真痛下殺手,你根本來不及組織那麽多資金來應對。”
之慎看著靜漪,問道:“你知道他的餘地是什麽?”
靜漪轉了臉,道:“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他拿回該拿的,也不會趕盡殺絕。也許他在給我時間,讓我回去。”
“你明知道現在是這個情形,還要回去?”之慎問。
“九哥你難道忘了,我是怎麽成了陶家的媳婦的?我不回去,能行嗎?現在程靜漪三個字,前麵綴著的是個陶字。我眼睜睜地在看著事兒一件接一件地發生,無能為力。我是不是還會眼睜睜地看著牧之成了擠垮程氏的幕後黑手,程氏傾舉家之財散盡仍成了銀行業的笑柄,更不要說你們都是那些小企業小百姓破產的罪魁禍首?這個結果,你們是都看不到,還是就等著有人來破開這個僵局?雖然無能為力,我總要選一邊。”
“債,我一定會還。但是這一仗我也不會輸給陶驤。”之慎說。
“什麽時候還?等陶驤交出西北軍權、俯首稱臣?九哥,陶驤今日作為如果說是卑鄙了些,九哥你算不算無恥?”靜漪冷冷地問道。
之慎站在那裏,不動了。
靜漪仰著臉看他,嘴角是一絲冷笑。
“九哥的野心也不在三哥之下吧?當年連銀行都不肯踏進去的時候,九哥可曾想到今日,對金錢和權利的欲望,已經讓你連骨肉親情都不顧了?別說什麽冠冕堂皇的話。日本人還遠著呢!三哥他現在不過是拿這個做借口來……”
“小十!”之慎高聲。
靜漪沒有把話說完。
她心口絞痛。
是她敬愛的三哥,還有疼愛她的九哥。就算是到這個時候,她明白他們不是不愛她的,但是她永遠沒有他們追求的理想、真理和信仰重要。
她一次又一次地印證著這個道理。
“九哥你早就輸了。”靜漪按著胸口,讓疼痛減輕一些。心疼的厲害,身上別處的疼似乎減輕了些。她輕輕吸著氣,和緩著些……之慎的臉色更不好看,她才顧不得呢。“父親說過吧,銀行家最重要的是信用。你不惜犧牲信用博取將來更大的利益,牧之不過以信用作武器給你一點教訓而已。不會輸?你的損失是不能以金錢計量的。”
之慎走過來,看了靜漪。
他說:“小十,陶驤的確心狠手毒。”
靜漪看著他,微微一笑,說:“那又怎麽樣呢?是父親給我選的丈夫,不是嗎?”
之慎啞然。
“在旁人看來,九哥你,三哥,甚至父親,誰又不是心狠手毒的人?”靜漪看了之慎,“九哥,我但願你和三哥都心想事成。”
“九少爺!”程僖敲門跑進來。
“什麽事?”之慎轉身問道。
聽著他的聲音,靜漪覺得陌生,她在一旁看著之慎。她的九哥,一起長大的親密無間的九哥,有時仿佛是她另一隻手和另一個自己,但現在他看起來與她心裏那個九哥的影子印不到一出去……那個影子太小了吧,他沒有成長;現實中的九哥,又長的太快了。
“平安銀行和長寧銀行都……”程僖將一疊電報交到之慎手上。
之慎拿著電報在手中,看了看,臉色陰的更加厲害。
靜漪反而平靜極了,轉過臉去,望著外頭淅淅瀝瀝的小雨。之慎並不避著她,當著她的麵打了幾個電`話。對方應該說的都不是好消息,之慎除卻幾句問話,回答“知道了”的時候,聽起來仿佛是有人用戴著鐵皮手套的手,在扇他的臉。
之慎好一會兒不出聲,程僖輕聲問道:“九少爺,那邊在等……”
靜漪轉過頭來,之慎的臉色果然難看。可這個時候他還能保持鎮定,她已經很佩服。她的九哥,不過與她相差無幾的年紀,短短幾年,他已經沉穩到如此地步……她禁不住想,或許陶驤在之慎這樣年紀時,也便是如此了吧?
他二十歲年紀便在虎跳峽一役指揮若定,殲滅仇人。那是何等的機智,何等的沉穩,又是何等的果決!
之慎見靜漪看著自己出了神似的,正要開口對程僖說什麽,聽著靜漪問:“索家和孔家也被擠兌了嘛?”
之慎對程僖說:“請他們進東廳,我十分鍾後來。”
“他不會收手的。他隻是讓你們知道,該他的,他無論如何都會拿回去的。”靜漪說著話,竟有笑意,“我明天就走的……走之前我去見見三哥。”
“父親呢?你要等父親回來。沒有父親同意,你不能擅自離開。”之慎道。
“我相信這些都在父親預料之中。他也不會攔著我回去的。九哥去想辦法吧。該怎麽辦就怎麽辦。我現在也信,沒有錢財解決不了的問題。如果錢財都解決不了,那就真的是問題了。”靜漪說著,頭都沒有回。
她不想再說下去了。
這幾乎也耗盡了她的精力,她簡直不能再說下去了。
她隻不過是一片小小的葉子,麵對的卻是驚濤駭浪;而她還想在這驚濤駭浪中堅持下去……她看著玻璃窗中自己的倒影,嘴角有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