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小看我(1)
“大少爺,太太是為您好。”福順過來,待要彎身,陶駿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巴掌抽在他臉上,他紋絲不動,緊接著又是一巴掌,福順仍然不動。
“狗東西,你也小看我。”陶駿怒喝。
陶夫人愣住。陶駿雖在病中,精神狀態多有反複,這樣子倒也不常見。她緊咬著牙關,問:“你一向做事有進有退。我昨日也同你說明白了,這究竟又幹什麽?”
靜漪悄悄地往後退著,眼下這母子倆之間的氣氛仿佛火藥桶,一觸即發。她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響,由遠及近,一愣之下,想到是陶驤過來了,不知為何竟特別不希望他此時來,趕上這樣的情形。
“帶麟兒去影竹園。”陶駿道。
陶夫人冷笑。
抬眼見福順等人還在,吩咐道:“先都下去……當著這麽些人,臉麵還要不要?”
“母親,我不過是要帶回我的兒子,去見他親娘最後一麵。這點兒主,我都不能做了?”陶駿問道。他眼睛尚未完全恢複,因此看上去很無神。然而他語氣有了平常那七八分的溫和。“母親,您看看我,還剩下什麽?”
陶夫人盯著他。
靜漪隻覺得他這一句問的極為沉痛,又不像是錯亂的人了。他一身銀灰山東絲的綢衫,因常年不見陽光而蒼白的麵龐和身子一般腫脹,今日連假肢都沒有裝,一條薄毯垂下來,空蕩蕩地被穿過巷子的風如一隻手般撥動著……讓人心裏生出寒意來。
然而接下裏那句“我隻剩下麟兒”了,就更讓人聽了難過極了。
汽車的燈光照亮了這裏,引擎突突細響,陶驤從敞篷車裏探身往這邊一看,熄火下車。
“母親,大哥,怎麽都在這?”他過來,問著,找到幾乎是站在牆根下了的靜漪,皺了眉。他說著,看到陶駿輪椅上的薄毯垂到地上,彎身過來想替他拿上去。
陶駿從輪椅上不知拿起了什麽,照著陶驤就抽了過去。
一聲脆響,馬鞭抽在了陶驤的頸上。
靜漪腳步邁出去又硬生生地停下,憋著沒有出聲。
所有人都被定住了,陶夫人也直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陶驤停在那裏。低著頭,看不到他的表情。自頸上到下巴一道紅痕立即跳了出來。陶駿雖身有殘疾,到底是個漢子,又在憤怒之中,下手極狠。
陶驤卻隻是愣了片刻,依舊將薄毯拿起來,掩到輪椅上,轉眼看著陶駿。
陶駿拿著馬鞭的手,抖著。他也看著陶驤。他眼神中的怒意,讓人不寒而栗。任是誰冷不丁被抽了這一鞭子也忍不了的,可陶驤畢竟是陶驤,他幾乎是轉瞬之間明白陶駿是在拿他撒氣。果不其然陶駿咬牙切齒地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陶驤低頭看著陶駿,忽然叫道:“來人!福順?福順呢?”
福順帶著人從大門裏跑出來,看著陶驤和陶駿,低聲回道:“七爺。”
“大少爺不舒坦,送大少爺回屋。”陶驤聲音不高不低。
陶駿鐵青著臉,福順沒有立即上前。
陶驤看了福順,說:“福順?”
“我身邊的人,還輪不到你來支使。”陶駿陰狠地說。他嘴唇都控製不住地在哆嗦,手上的馬鞭更是抖的像風中的樹枝。
陶驤看著他的手,說:“你需要休息,大哥。”
“我一直在休息。”陶駿說。
陶驤抬眼看著福順,說:“福順,大少爺是你主子,你該知道怎麽對他才是好。”
陶駿忽然怪笑,說:“我說了,我的人還輪不到你支使。”
他話音未落,在陶驤身後站了好一會兒了的陶夫人上前,一把抽過陶駿手中的馬鞭,說:“你鬧也該鬧夠了。現在馬上給我回去。”
“母親!”陶駿叫道。
“福順,帶人抬大少爺回去歇著。”陶夫人說。
“是,太太。”福順這才過來。他低著頭,不敢看陶駿。他正要叫人同他一起抬輪椅,站在一旁的陶驤過來,從後麵拉住了輪椅,和他一道抬起來。
陶駿見狀,氣的臉都抽搐了,他手中已經沒有可以用來打人的東西,攥成拳對著福順便揮過去,一拳打在福順麵門上,血頓時順著福順的口鼻流了下來,他罵著:“狗東西,你竟然也敢欺負我是個廢人……”
“駿兒!”陶夫人怒喝。
陶驤突然就鬆了手。輪椅瞬間便向地上落去,福順反應極快,抱著就要被摔在地上的陶駿,滾落在地。輪椅落下來,砸著福順的腿。福順強忍著疼痛拚命護住陶駿。有他在下,陶駿安然無恙。可是他殘廢的身子從薄被下露出來,那樣子讓人不忍卒睹。
陶夫人驚痛交加。她過來狠狠地推了一把陶驤,蹲下身將陶駿抱在懷裏,一抬頭狠狠地瞪著陶驤,罵道:“老七你混蛋!”
靜漪掩著嘴巴,看著陶驤冷著臉,被陶夫人罵了也沒有反應,反而走到他們身邊去,低聲道:“我從來沒有想現在這樣,覺得你真是個廢人。”
陶駿想掙紮著,結果卻隻能從陶夫人懷裏滾到一旁。在場的隻有這幾個人,場麵卻有些慘不忍睹。
陶驤先扶起了福順。
他掏出手帕塞到福順手中,指著他被血糊了半邊的臉,對陶駿說:“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糟蹋身邊的人。沒有他,你連床都下不來。”
陶夫人瞪著陶驤。她手哆嗦著,指著陶驤,讓他走。
陶驤卻沒有立刻就走。他看著陶夫人將陶駿半扶起來,福順過去幫忙,被陶駿一把推開。福順還是讓他倚著自己的身子,支撐在那裏。
“老七,你先回去,這裏不用你。”陶夫人說。
明明是陶駿在發瘋,沉默下來的陶驤卻更令她感到不安。她攙著陶駿,觸到陶駿臃腫的鬆弛的手臂,頓時痛徹心肺。再看著挺拔結實的陶驤,她強忍著,說:“還不走?”
陶駿喘著粗氣,見母親近乎發怒地命令下,陶驤依然不為所動,冷笑著說:“終於露出真麵目來了,老七。你素日孝順母親,都是做樣子的吧?”
陶驤一低頭,沒出聲。
他彎身將輪椅扶了起來,將陶駿殘疾的身子抱起依舊放回去。動作輕緩但有力,也毫不猶豫地將帶子係牢固,好讓陶駿安穩地在輪椅上坐著。他沒有言語,隻是示意福順去照看陶駿,自己則去攙扶陶夫人。
陶夫人身子也發抖。
陶驤不知道她這是被陶駿還是被自己氣的,也許都有。他等陶夫人站穩了,示意珂兒過來照顧。他回身一言不發地將陶駿的輪椅推起來,到大門口的門檻處他也不用人幫忙,將陶駿連輪椅帶人一同抬起來越過門檻,任陶駿罵著,也不還嘴,更不為所動。
靜漪看著陶夫人跟著進去,她怕再出什麽意外,忙跟著進去……她目光緊隨著陶驤。比任何時候看上去都強而有力的陶驤,也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孤單。
譚園院子裏空蕩蕩的。連電燈開著都掩飾不住蕭瑟和淒慘。靜漪看著陶驤將陶駿推到了正房台階下,停下來。她也站住了。
陶驤鬆了手,看著兄長,低聲道:“大哥你保養些。我明天再來看你。”
“滾!”陶駿喝道。
陶驤站著,看了他。
“滾!”陶駿幾近聲嘶力竭。
“駿兒!”陶夫人忍無可忍,大聲嗬斥陶駿。“行了。你腦子不清楚,我讓大夫來……”
“誰腦子不清楚?”陶駿轉向他母親,緩慢極了。他看看陶驤,又轉回來,“母親你養了這隻白眼狼三十年,知不知道他存著什麽心思?母親是老糊塗了,竟然忘了,二太太是怎麽死的了麽?”
靜漪耳邊嗡的一響,就見隨著陶駿這句話說出口,陶夫人和陶驤都僵住了。
“幾十年絕口不提這個人那件事,就以為他不清楚不在意?有誰想過,他越是不說,越是在意?越是不說,他幹的那些處處與我作對的事兒,就不會有人疑心到這上頭。你們以為誰是瞎的?”陶駿背對著上房,屋子裏的光投在地麵上,將他的身影拉的很長,恰落在陶驤的身上。
陶驤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陶夫人身上的裙褂都在微微戰抖。但是她沒有說話。她也目不轉睛地盯著陶駿。
陶駿似癲狂又似完全清醒。他見母親和弟弟誰都沒有開口,冷笑了下,說:“母親這些年的心血真沒白費啊……我和阿駟都不是母親想要的可塑之才。阿駟早早看透了,幹脆做他的閑雲野鶴去……”
陶驤聽到這裏,問道:“大哥究竟想說什麽,不妨直說。”
他說著話,踱了兩步。
看上去步子邁的輕巧,灰色方磚上有暗紅的纏枝蓮花紋,他錚亮的靴子踏著,卻像是能將那磚上的纏枝蓮都踏個粉碎……靜漪屏住了呼吸。
“老七你發誓,從來沒有懷疑過你親娘是母親害死的。你發誓,這些年你爭名奪權,從來都不是因為你想替你親娘翻案。你發誓,你從來沒有想過讓母親為她當年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你可敢?”陶駿靠在輪椅背上,這幾問,問的語氣極為鬆弛。像是尋常兄弟間閑話一般,他隨意問,也等著陶驤隨意答。
隨著他最後一個字吐出來,陶驤一腳踏在方磚中央的蓮花上。暗紅的蓮花在夜色中看起來,像是灑了滿地的已經幹涸的血跡。
他聽到細微的衣衫摩擦的聲響,背後刮過了一陣極輕的風,然後是一聲脆響。陶夫人離陶駿最近,她半轉身,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陶駿臉上。
她渾身顫抖,花了好大的氣力,才說出來:“你是我親生兒子,怎麽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她這一掌括過去,勢大力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