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怎麽不早說(2)
靜漪仍扶了婆婆,穩穩地站在他們身旁。她已經看到大使夫人身後緊跟著過來的便是表姐夫金碧全和二表姐趙無瑕。無瑕穿著白色的洋裝,同大使夫人在一處,衣著毫無分別。看到靜漪時,她抬手先將帽簷上垂著的麵紗撩起,對她微笑著。靜漪也對她微笑,同時低聲在陶夫人耳邊解釋道:“同大使夫人在一處的是我的二表姐金太太。”
陶夫人看過去,點了點頭。
靜漪陪著陶夫人,被依次介紹給大使夫婦。
大使隨身帶了翻譯,可陶驤和金碧全的法文都是很好的,此時翻譯倒退了後。
趁著大使與陶盛川夫婦寒暄,無瑕過來,根本就沒有說話,就將靜漪摟在懷裏,邊拍著她,邊看了陶驤。
陶驤在一旁聽到無瑕問他道:“果然信裏怎麽說都是哄我們的,哪裏胖了?牧之,我們小十自從嫁了你,可再沒有婚前那肉嘟嘟的臉了。你承認不承認?”
陶驤跟著端詳靜漪,麵龐的確少了幾分少女時的圓潤,嘴上卻道:“二表姐一路辛苦,這邊請。”
“二表姐,快上車吧。”靜漪催著無瑕。
碧全特地站下來,看了靜漪,卻對陶驤道:“她總算見到靜漪,不讓她說個夠,一定是不依的。”
無瑕瞪了碧全一眼。
碧全示意前方大使夫婦同陶盛川夫婦已經走在前頭了,讓他們快些,道:“邊走邊說。”
“好。”無瑕揉著靜漪的短發,笑道:“這個樣子,真是俏皮可愛的很。倒是同報紙上的樣子不大像。我們那陣子日日盯著報紙看,擔驚受怕。好容易看到你平安的消息,才踏踏實實地睡著覺……碧全那陣子正好去巴黎,不曉得國內的情形。回來聽說了,也覺得後怕。這回他陪大使和夫人來訪問,我提出來一起來,他也就同意了。本來多時不見你,我就想的慌。”
無瑕和靜漪走在一處,邊走邊說。靜漪問起孩子們來。無瑕說這次出來前,特地將一對小兒女送到南京無垢那裏去,“三哥和三嫂也有信和禮物帶給你。回頭讓人送到家裏去。”
無瑕說著話,又細看靜漪。靜漪被她看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推著她上車……
回到城中,大使夫婦被安排下榻在東城陶家的一所別業中。金碧全夫婦陪同,亦下榻於此。陶盛川當即在別業設宴招待,賓主相談甚歡,宴罷盡興,陶盛川夫婦才請他們休息,攜子媳告辭。
陶驤因與靜漪還要去探望逄敦煌,在別業同父母親告別之後,才前往西北軍醫院。
靜漪雖然隻來過一次軍醫院,對這裏的環境卻記的很清楚。車子又直接停在了特等病房樓前,靜漪下了車,便走在了陶驤前頭。她記得陶驤說過,逄敦煌的病房是第二百二十二號……邊走,邊找著門牌號。陶驤走在她身後,看著她腳步匆匆地往二樓最裏麵的病房去。
靜漪走到一半的時候站下,回頭看看陶驤距離她還有一段,催促他快一些。
陶驤走上前來,皺眉看她,問:“這麽著急?”
靜漪看了他,心想他應該還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事吧?從他神色間看不出異樣來……昨晚槍聲響起時,他從容地仿佛隻是聽到碎了兩隻杯子。想想也是,他怕是聽慣了槍炮聲;陶家幾十進的深宅大院,這一處的聲響傳到那一處,就算是槍聲,一層層障礙阻擋了,也就如滴水匯入江河。別說不細究,細究……又能怎麽樣呢?
熔爐一般的陶家,任你是塊銅,是塊鐵,就算是金子,丟進去也即刻融化成漿了……她攥緊了手袋。
“嗯?”陶驤見靜漪看了他,人卻不知在想什麽,隻是不出聲,不禁追問。
靜漪有心問問他早起已經查問過什麽,告訴他這會兒她趕著是想探望過逄敦煌之後早些回家去。老祖母交待讓她帶麒麟兒幾天,這會子麒麟不知是不是已經被送到他們居所了……可她忽然就覺得口拙,倉促間怎麽能說的清楚這些。
“等我回去同你講……先去探了敦煌。”她挽起陶驤的手臂,說。
陶驤低頭看了眼她搭在自己手臂上的那隻手。
她的手有點發顫。他再細看,她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僵硬。
到了病房門口,陶驤敲了門,來開門的是馬行健。
靜漪已經多日不見馬行健,看到他在這裏,才明白陶驤想是安排了他負責逄敦煌的安全。真是照顧周全也周全到了一定的份兒上。馬行健可是陶驤寸步不離的近侍……她從認得了陶驤,少有見到小馬離了陶驤的時候。
馬行健請他們入內,病房裏卻不見人影。
“人呢?”陶驤問道。
靜漪打量著病房內的陳設,日常所用可謂應有盡有,住在這裏應該非常方便。
“都在裏邊。”馬行健忙回答。
靜漪轉身,才看清這不過是套房中的一間。
陶驤在她身旁,看她大眼睛轉了轉,留意起茶幾上放著的雜誌和日文書籍來……靜漪轉眼看到他正在望著自己,輕聲問道:“這病房還住了別人?”
陶驤示意她稍等。靜漪看他的樣子,不由更加生疑。
陶驤吩咐小馬去請逄敦煌出來,“就說我們來了。”
他們說話間,圖虎翼已經將帶來的東西都放在了茶幾上。
馬行健還沒有去開門,裏麵的人顯然已經聽到外麵的動靜,把門打開了。靜漪看時,就見逄敦煌站在病房門口,也不開口說話,笑微微地望著他們。逄敦煌看上去並無異樣,反而紅光滿麵,精神飽滿,不知是不是在醫院裏養的好,比起在哈密分別的時候,他雖黑了,可也胖了壯了。靜漪咦了一聲,皺眉問道:“省身,你怎麽這樣好?牧之說你受傷,我以為很嚴重……”
她特為地往前走了兩步,站下來端詳逄敦煌。
逄敦煌看她疑惑,上下地打量著自己。她樣子變了好些,本已剪短的頭發又燙過,發帶束著,像個逃課的女中學生……在她身後的陶驤,默默地也望著她。
逄敦煌過來,微笑著先同陶驤握手,笑道:“陶太太,我這樣好,你應該覺得慶幸吧,怎麽仿佛是十分失望的樣子?難不成在你想來,我是被用繃帶五花大綁在床上麽?我受槍傷,已經好的差不多,隨時可以出院了。”
他指著自己的腰腹部。襯衫被他手一捋,果然看得到繃帶纏繞的痕跡。
靜漪聽他解釋,確定他的確已無大礙,才鬆口氣,說:“既是這樣,何苦來還住院……”她說著話,忽然頓住了。瞥了眼逄敦煌,又看看陶驤,“難道……”
逄敦煌笑笑,對陶驤一撇嘴,道:“我就說瞞不住她的。”
“段家大哥真在裏麵?”靜漪問道。她著實訝異。逄敦煌說瞞不住她,其實應該是陶驤沒有想要瞞她。她看了眼陶驤,陶驤轉而問敦煌道:“傷勢恢複的怎麽樣了?”
“穩定下來了,精神時好時壞。”逄敦煌臉色這才沉下來。
靜漪看看他,又看看陶驤,輕聲問:“我能進去看看他麽?”
陶驤扶了她的手臂,示意她一同進去。逄敦煌卻有點猶豫,陶驤看他一眼,他才讓開,低聲道:“這會兒睡著了。”
陶驤走在前頭,靜漪隨後。
躺在病床上的段奉先,雙眼緊閉,呼吸勻淨。臉上有幾處傷痕,看上去卻也還好。靜漪站在床邊。她幾乎要認不出段奉先來了。最後一次見他,就是在火車上。腦海中留下的僅僅是他那灰敗的臉。即便是那樣,奉先仍有股儒雅的氣質……她看著眼下奉先瘦削黧黑的麵容,簡直不能相信這就是段家的大公子。
“槍傷,失血過多。我們發現他的時候,已經休克了。幸好左銘在,立即就動了手術。現在算撿回一條命來。”逄敦煌輕聲說。
他語氣平和,但聽得出來由衷的慶幸。
“活下來就好。”靜漪低聲。她不禁有些唏噓。奉先大哥,和她的大表哥、三哥……曾經是北平城中有名的世家公子。段家是民?國初年才起家的,底子差些。可是她從小看著這些哥哥們,從來都當他們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原來英雄也有末路之時。
陶驤見靜漪傷感,卻也不勸慰,反而退了兩步,立於窗邊。
逄敦煌過來,壓低聲音道:“恢複的不好,也有心緒不好的緣故。”
陶驤眉頭一蹙,看出來逄敦煌有話要說。他瞅著靜漪。她正在床尾處,煞有介事地翻看段奉先的病例本。翻的甚是緩慢,樣子認真的很……他聽到逄敦煌說:“他的妻兒原在東京,出事後被段奉孝派人接回北平。日常供應一應具足,不曾苛待。隻是三年多以來就沒有能夠離開過北平城。段奉孝的人看的非常緊。這事你當然是知道的吧?”
陶驤看了逄敦煌,說:“又想打我的主意了。”
“你跟段奉孝那是多少年的交情……”逄敦煌笑嘻嘻地說,見陶驤仍是皺著眉,“兄弟鬩牆,勝敗已定。段奉孝不要逼人太甚。如今妻離子散的這位,可是他兄長。”
“什麽時候去棲雲營報到?”陶驤撫了撫眉心,問。
逄敦煌說:“好歹等我傷好利索了……三天之內。”他摸著肚子,笑著。
陶驤目光在他身上一掃,說:“西北軍裏有句老話,‘進棲雲營、扒七層皮’。你還是養好了再去。”
“好啃的骨頭也不會給我。早去晚去,還不是一樣。你這西北軍的軍爺們,哪裏的也不省事啊。”逄敦煌哼了一聲,轉身靠在窗邊,卻正好看到靜漪合上病曆本,向這邊望了一眼。他歎了口氣,“奉先當年蒙靜漪相救,銘記在心。不然此次清除餘黨,哪裏會這麽快?如今他那些心思也淡了,唯獨掛念妻兒而已。我想段奉孝也不至於真的”
陶驤背著手,聽到這裏,淡淡地說:“這幾年臥薪嚐膽,若不是兵敗,一朝得勢,今日的段奉孝,就是他。哪裏會有什麽不一樣?”
逄敦煌想了一想,點頭道:“說的也是。此事當我沒提。”
陶驤看了靜漪,說:“奉先何其有幸,你如此拚盡全力護他周全。”
“言重。”逄敦煌低聲道。見靜漪是在等著他們了,他提醒陶驤該出去了。
陶驤一點頭,朝靜漪走過去。
逄敦煌舒口氣,陶驤雖未答應他什麽,可是也並沒有把話說死。
到病房門口靜漪就站下,看了敦煌說:“不必送出來了,到底也是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