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棄邪歸正(1)
逄敦煌大眼睛極亮。
靜漪說這些話,是冒著不小風險的。逄敦煌脾性,她本就不了解。不過她直覺,逄敦煌不會真的生氣。
“眼下沒有這個打算。”逄敦煌含著笑,道。
“從前他們靠販賣煙土、打劫官商,甚至走私軍火度日,如今煙土你算是棄了,打劫你又不肯,走私軍火……西北軍把控這麽嚴,還能做的下去?”靜漪問。
“把控再嚴,也不是鐵桶一隻。”逄敦煌忽然笑的厲害。
靜漪頓了頓,說:“可不是麽,百密終有一疏。”
“我並無其他意思。這幾日,我聽來聽去,都是類似的話,無非是勸我棄邪歸正。聽多了,未免心生厭倦。十小姐,見諒。”逄敦煌說。
靜漪說:“逄先生還是叫我陶太太吧。”
逄敦煌點頭,道:“陶太太此番在南京逗留期間,風頭一時無兩。”
靜漪皺了眉。
“陶司令英明,總算查明真相。礙於我匪首身份,陶司令放與不放,都有充足道理。蒙田將軍斡旋,陶司令,或許也有陶參謀長的意思,將我釋放。我才能來南京與師長、同窗一會。這些,不知陶太太是不是知道?”逄敦煌問。他毫不避諱。隻是他言辭之間,雖然稱呼陶盛川父子官名,聽起來,卻沒有由衷的尊敬。
“略有耳聞。但是,這不是我該過問的事情。來龍去脈自然不清楚。不過事情搞明白了,總是好的。”靜漪點頭。
“我以為女一中爆炸一案,即便不是我做的,將我逮住,也不會給我活路。且照西北這麽多年紛亂戰局的傳統,陶家要想除掉馬家,根本是不需要這樣的借口的。馬家雖退守河西,近段時間與西部權貴勾結,再次來犯是遲早的事,借機應戰即可。”逄敦煌說。靜漪平靜地聽他分析,並不表態,看上去,似乎也隻是出於禮貌,才聽他說這些。他微笑道:“同陶太太談論這麽沉悶的話題,是我的不對。”
“沒關係。”靜漪拂了拂裙子,說:“逄先生對西北戰局,了解甚深。”
“山中無事,除了摟草打兔子,也就是琢磨下這些,權當消遣,也自得其樂。”逄敦煌笑道。
靜漪輕聲說:“若果然自得其樂,也不錯。隻是我還記得同逄先生的那局棋,格局分明不是後來的陶淵明。”
逄敦煌微笑,“怎麽還是後來的陶淵明?”
“桃源仙境,也是仕途不得誌後歸隱才向往的。我這是同逄先生閑聊,不當之處,見諒。”靜漪微笑。
“陶驤知不知道,你很為他著想?”逄敦煌問。
靜漪說:“逄先生若有一日出山,未必在牧之麾下。若與他為敵,恐怕倒不如你真的在伏龍山隱身做匪首的好……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諸葛亮當年臥龍崗靜待明主,逄先生如今伏龍山修身養性?”
逄敦煌仰頭一笑,避而不答。
靜漪看他一身潔淨的裝束,並不是時下流行的款式,可自有一股英氣,遠非時髦青年所能比較的。她在南京也看多了那些所謂的才俊,能及上麵前這位的並不多。
“旅途遙遠,陶太太還是休息下。不打擾。”逄敦煌欠身。
靜漪點頭,待他離去,看爾宜忽然探身,望著逄敦煌,問道:“醒了?”
機艙裏乘客並不多,爾宜等敦煌坐下,才說:“他一來,我便覺得陰風陣陣,能不醒麽?虧七嫂不害怕,還同他講那麽多。”
“你看他是凶神惡煞的樣子麽?”靜漪好笑。
“那倒也不是……可是壞人臉上,又沒刻著字。”爾宜皺眉,“你說是不是,阿圖?”
圖虎翼笑而不語,完成任務了似的,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靜漪重又回座,見秋薇仍是仰麵大睡,忍俊不禁。
飛機幾起幾落,途經太原和西安,他們一行同逄敦煌同上同下,卻也沒有再有過碰麵。直到晚間在蘭州降落,飛機上也隻剩下了幾個人。
“是不是七哥來了?”爾宜不等飛機停穩,先從舷窗裏望了出去。
靜漪正在收拾東西,聽她一說,倒去看了眼圖虎翼。
圖虎翼搔搔頭頂,嘿嘿一笑,說:“怎麽可能不告訴七少嘛……不是我!二少奶奶親自打的電報,還不讓告訴您的。我哪敢多嘴。”
靜漪見爾宜也笑,曉得他們隻瞞她一個。不過她也並不覺得很意外。料到會有人來接,隻是沒想到,陶驤親自來了。她以為他此時並不在蘭州呢……走下舷梯時,她看到爾宜先朝著車子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舷梯下站著的卻是馬行健,看到她下來忙叫了聲“七少奶奶”。
她微笑點頭。
陶驤站的遠,沒有馬上過來,是正在同人講話。
她看看,是穿著長衫的老者。距離遠了,她更認不出是誰來。
馬行健幫她提了手中的兩個小箱子,說:“是法政學堂的老校長。不知來接哪位門生,看七少在這裏,正同他講話呢。”
靜漪點頭。
走過去時,陶驤恰好望向她,對老校長示意,給她介紹道:“給你介紹,這位是霍校長。霍翁,這是我太太程靜漪。”
“霍校長您好。”靜漪同老校長打招呼。
霍校長年事雖高,白發長髯,精神矍鑠。見靜漪同他客氣,寒暄幾句,請他們上車,道:“七少快請先回吧。此時上三風,有些涼了。”
陶驤也不同他過於客套,告辭要走,卻聽有人在喊校長。他側身望了望,恰好逄敦煌也已經來到近前。隻是在上車前一刻,兩人目光交匯,逄敦煌的腳步並沒有停,陶驤也就上了車,吩咐了聲開車。
車上隻有他和靜漪兩人。
爾宜機靈,早同他打過招呼、見過霍校長之後,自發地上了後麵那輛吉普車。秋薇和圖虎翼就更不消說。
小馬雖在,坐在前麵也一聲不吭。
“路上還順利?”陶驤見靜漪始終不開口,兩人真是從未有過的尷尬,先問道。
靜漪點頭,說:“順利。”
她想陶驤剛剛是看到了逄敦煌的。
逄敦煌那人,真不失磊落。不過也許他的行蹤,陶驤根本就是掌握了的……
及至到了家門口,陶驤並沒有讓人停車,而是繞了小半個陶宅,從側門開車直接進去。靜漪在夜色中看著這深邃的宅內胡同。電燈都沒有開,隻有車燈照著前方。偶爾有人站下,等他們的車子過去才離開。一切還是她離開前的樣子,並不讓她覺得陌生。
“去瑞萱堂。母親在奶奶那裏。”陶驤說。
“好。”靜漪聽他說著,就有點忐忑。
她想著也許此時萱瑞堂裏老姑奶奶們也會在,不料進了門便覺得安靜異常。一路跟著陶驤穿過院子,除了他們的腳步聲,都沒有別的動靜。連在正房門外守著的人都沒有,她有些詫異。
跟在他們身後的爾宜也小聲嘀咕道:“怎麽這麽安靜?”
靜漪看陶驤徑自上了台階,正房門開著,垂了細薄的竹簾,透過簾子,能看到正屋裏空無一人。
“七少爺、七少奶奶、八小姐。”忽然裏麵人影閃出來,打起簾子來的是金萱。“七少奶奶和八小姐可回來了……老太太正說呢,都等急了。”
靜漪看金萱微笑著,點點頭,跟著陶驤邊往裏走,邊也叫了聲奶奶。越走近些,竟聞到藥味,心裏一驚。
她低聲問:“奶奶病了?”
金萱說:“老太太午後吃了半個冰盞……還沒到晚飯時候就鬧了肚子。”
靜漪和爾宜忙快步往裏走,還沒進門,聽著裏麵有說話聲,探身進去一看,也隻有陶夫人和陳媽銀萱幾個在跟前。陶夫人正同婆婆說著什麽,見她們進來,笑道:“可見是親生的孫女兒和孫媳婦兒了,著急了吧?就怕你們著急,不敢早和你們說。靜漪過來,讓奶奶看看。奶奶這陣子就惦記你了。”
陶老夫人正躺著,看到他們回來很高興,要起身,爾宜不讓。老夫人笑著揮手,讓她和靜漪把自己扶起來,說:“不過是貪涼吃了冰,多跑了幾回茅廁。看你們慌的。”
靜漪握了她的手,看她在燈下,臉色蠟黃,曉得她此時身體一定虛弱,便說:“奶奶還是歇著些……”
“老七說去接你們,也不知道怎麽就去了那麽久。我剛剛還和你們母親念叨呢。路上還好?”陶老夫人仔細端詳靜漪,倒把孫女放在一邊。爾宜通常都會借機鬧一鬧,這回卻安靜地在一旁。
“好的很。”靜漪覺得老太太的手涼,握了她的手。又看看陶夫人,“讓奶奶和母親記掛了。父親和母親一向都好?”
“都好。還沒吃晚飯呢,我讓人預備了。一起吃一點。老七,你去給姑奶奶打電話……老八,過來幫幫我。”陶夫人微笑著,將一對兒女都帶出去了。
陶驤出去之前,看了靜漪一眼。
靜漪站起來。
這一眼,好像是她回來之後,他鄭重看她的第一眼。
他轉身離開了,靜漪依舊站著,陶老夫人便說:“靜漪坐下,讓我看看你。”
“是。”靜漪回身,金萱給她挪了下椅子,她坐了。
陳媽她們此時收拾好了藥碗,也退下了。臥室裏就隻有陶老夫人和靜漪兩個人。
靜漪望著老祖母。老人家身子健旺,畢竟年事已高。這一通折騰,頰腮便凹下去了。隻是目光仍極有神采,看著靜漪,令靜漪覺得她此時是有話要單獨和她說的。
“靜漪啊,”陶老夫人拍拍靜漪的手,沉吟片刻,“陪老七去這趟南京,難為你了。”
“奶奶……”靜漪想開口說,陶老夫人擺手,她靜默下來。
“若知道是這樣,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你去。事到如今說這些都沒有用了,讓你受苦了。眼下讓你好好養好身體才最要緊。”陶老夫人說著話,抬手撫了撫靜漪的臉。
靜漪坐著沒動,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陶老夫人說:“老七若是細心些就好了……不說這些,你們母親已經教訓過他了。看他以後還敢不敢。若是再有什麽,你來和我說,我替你出頭。”
“奶奶……”靜漪聽著這話,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