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坐下吧(1)
“不是為了這個，還能為什麽？”宛帔輕聲問。
靜漪看著坐在前麵的之了，隻露了穿著黑色西裝的肩膀，暗沉，灰暗……她說：“娘，我累。”
她說著，歪頭靠在宛帔的肩膀上，閉上眼睛。
說出這個累字來，剛剛積攢起來的力氣好像又散了似的。
宛帔見她這樣，摸了摸她的頸子……
回到家裏，宛帔交待之了送靜漪回杏廬，自己去上房了。
靜漪聽從母親的安排，悄悄的從側門走，繞道僻靜處，回房休息。
杏廬裏隻留了兩個老媽子看門，連秋薇都被召集去前麵做事了。
靜漪回到房裏不一會兒，就有下人來給她送吃食。打開來看，應是今日午宴的菜品，特地給她送過來的，兩個食盒裏加點心超過二十個碟子。她往窗外看了看，走到外麵去，見之了坐在門口的石凳上，閉目打坐呢。西裝上衣被他脫下來掛在旁邊的樹上，隻穿了襯衫，領帶也還打著。想到他平時的一板一眼，這樣子竟有些說不出的滑稽。
靜漪叫了聲“之了”。
之了急忙起身。
他忘了自己是坐在石凳上的，這一站，就站在了石凳上。
靜漪看到，一愣，笑出來。
之了見她笑了，窘迫的從石凳上下來，拿了外衣穿上，問：“十小姐，有什麽吩咐？”
“把這個拿到後麵水閣裏去。”靜漪指著屋內桌上的兩個食盒，說著她自己先走了出來。
水閣在杏廬後院，依水而建。靜漪走的不快，之了拎著食盒很快便趕了上來。兩人順著廊子走著，下了橋，進水閣。靜漪看看水閣裏的陳設，石桌石凳上都換了冬日的軟墊，四周也落了玻璃窗，擋風，然又不妨觀景。
“放下吧。”靜漪說，“把吃的都拿出來。這些東西都夠四五個人吃了。”
等之了擺桌子的工夫，她看著旁邊石桌上的一盤殘局。這不知是什麽時候，她和三哥在這裏下的。棋局未完，三哥離開了，就這麽撂在這兒……她靜靜的看著，就聽之了說：“十小姐，用飯吧。”
靜漪坐下來。
香噴噴的一桌飯菜，讓人垂涎欲滴。
“坐下吧。”靜漪伸手掀開食盒，裏麵果然還有一副碗筷，她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見之了仍垂手侍立，便說：“坐下吧，一個人吃飯怪悶的。”
“十小姐，這不合規矩。”之了說。
“什麽規矩？你是老爺身邊的人，按說降格來這裏當差，都是不合規矩的。坐吧，”靜漪拿起筷子來，溫和的說，“你要不吃，我也不吃了。”
之了沉默。
靜漪也就真放下筷子，等他。
“謝謝十小姐。”之了這才坐下來。
“坐正了吃。”靜漪見他偏坐了，說。
之了無奈，隻好坐正了。
兩個人慢慢的吃著飯，除了偶爾飛鳥穿過岸上的竹林聲，靜靜的隻有一點風聲。
“你還記得幾歲來的嗎？”靜漪等之了放下碗筷，才放了筷子，問道。她遞給之了一條手巾。
之了接了，側身擦了臉，才說：“不太記得了。”
“我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你來了就跟別人不一樣，別人都不敢惹我九哥，你就敢。跟我九哥打架，兩人在地上裹著扭，都扭的一身泥。你頭碰在尖角上，血流一臉，還張口咬我九哥，差點咬下他一塊肉來。結果我九哥挨揍罰跪，你就沒事兒。”靜漪邊說，邊讓外麵守著的老媽子過來收拾桌子。
“父親待你，其實跟九哥是一樣的。”她站起來，之了也跟著站起來。
之了見她走到棋桌邊，不知她要做什麽，靜默的等著她發話。
“父親現在還會讓你陪他下棋麽？”靜漪問。
“老爺忙，現在極少有空下棋了。”之了沒有正麵回答靜漪的問題。
“父親說過，學棋最好是在未開蒙之前。說人一旦讀書，難免心會為條框所囿，棋下的再好也有限，難成國手。雖是這樣，我們兄妹天分還是不高。”靜漪說。
“小姐過謙。少爺小姐都不是在這上麵肯下功夫的人。”之了聽她說棋，略安心些。
“和我下完這盤棋如何？”靜漪指了指棋盤。
之了原想拒絕，但見靜漪自己已經先選了黑子一方坐了下來，隻好坐下。
靜漪示意之了道：“該你了。”
之了撚了棋子，卻半晌沒有下。
靜漪拿了顆棋子在手，又丟下。棋子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她看著之了，問：“怎麽？”
之了說：“十小姐，黑子除非出奇招，敗局已定，不如另……”
“怎見得敗局已定？”靜漪看著之了。
之了沉默片刻，指著東北角的位置，說：“從這裏開始，白子已現屠龍之勢……”他說著，將白子落下，再抬頭，對上靜漪黑沉沉的眸子，他一省，“十小姐絕不是看不出來，之了賣弄了。”
“你也說了，除非出奇招。你怎見得，我沒有奇招？”靜漪收回目光，落在棋盤上。
之了靜默。
靜漪全神貫注在指尖這一顆棋子上，過了好久，才在西北角安下它。
之了眼瞼微微顫動，撚著白子。
靜漪輕聲說：“這樣，才有的下。”
“隻是一盤棋，之了。你我各憑本領就是。”靜漪說。
“是，十小姐。”之了始終不抬頭，隻盯著棋盤。
靜漪招手，讓老媽子進來，要壺茶。
茶上來了，之了這步棋還沒走。
靜漪握了茶杯在手中。目光從棋盤上一開，抿了口香茶。
之了不再猶豫，手中白子落下。
“妙招。”靜漪放下茶杯，忍不住說。
之了不吭聲。黑子優勢不小，這不能算他的功勞。
靜漪掃一眼，跟著便一子下去，依舊定在西北角。
之了也落子很快。
幾個回合下來，之了繼續鞏固中盤優勢，靜漪試圖扭轉西北頹勢。
靜漪知道之了不是個好對付的對手，她必須全力以赴。到此時，她竟然忘了身體上的不適……天色漸漸的暗下來，已經到了掌燈時分，雙方才分出勝負。
靜漪稍稍晃了下她有些酸痛的脖子。
太專注了，都沒有活動下。
數子的工夫，她伸手一摸茶杯，茶早涼透了。
老媽子見她要茶，忙換了熱的來，說：“小姐，剛剛九少爺來電話，問小姐好些沒？我回九少爺話，說小姐在這裏下棋，九少爺說他一會兒過來。”
靜漪點頭表示知道了，問：“太太沒問？”
“太太讓翠喜姑娘回來一趟，見小姐在這裏下棋隻囑咐我們小心伺候，沒有說別的，說小姐若是好些了，在房中休息也可，去跳舞也可，去聽戲的話，記得陪江家的慧安小姐坐。大太太讓七小姐陪著江小姐，七小姐卻是不聽戲的，怕悶了江小姐。”老媽子回話。
靜漪點頭。
慧安是不跳舞的，這她早知道。
慧安來住了兩天，行動都和她一處，兩人相處的極好。
之了數子完畢，道：“小姐贏了。”
“兩目半。慘勝。”靜漪說。她站起來，看看之了，說：“承讓了。”
之了說：“十小姐確有奇招，之了甘拜下風。”
靜漪點著棋盤的中央，說：“你當我看不出來嗎？那一昏招，哪兒是你的路數？”
“隻算錯一招，便滿盤皆輸。落棋無悔，向來如此。這是棋道，更是人生。”之了回答。
靜漪正要走出水閣，聽到這裏，卻站下，回頭看看微微低頭的之了。
她讓老媽子提燈走在前麵，示意之了跟上來。
“這盤棋，有機會要和三哥下完的。雖然三哥未必不會用我的‘奇招’，但是我也不會出你那樣的‘昏招’。”靜漪說。
之了叫她：“小姐……”
靜漪笑了笑，說：“說說就罷了，再和他下盤棋，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時？就算有機會，誰還記得這一盤棋？”
之了不知該說什麽。
靜漪雖然臉上有笑容，語氣卻是說不出的蒼涼。
就如同這初冬的夜風，吹起來，初時並不覺什麽，久了，卻覺得是透骨的冷……
“同你下棋真累。我去歇一歇，晚上要跳舞的。要是在舞會上再暈倒，可不成。”靜漪見之了望著她是怔住了，便說。
“小姐，多保重。”之了終於說。
靜漪看了他一會兒，說：“當然。”
她說完，徑自回了房。
之了在她門前站了片刻，走遠些，站在廊下他尋常守著的位置上，遠遠的，看到十小姐的窗口亮了起來。
院子裏的電燈被老媽子扭亮，廊下的燈把他的身影映成了交錯在一起的幾條，拉的長長的……
程之慎從宴會大廳後門出來，扶著廊柱站了好一會兒才穩住。
家仆看到他似是醉了，忙過來攙扶，他擺手。
晚宴已近尾聲，大部分的客人愛聽戲的去聽戲，愛跳舞的赴了舞會，卻還有一些豪飲或高談闊論者在這裏。他本想替三哥解圍的，隻是他的酒量也不好，還是三哥見他不勝酒力，把他支開，自己同那些人周？旋。他聽著宴會大廳裏那豪放笑聲，酒杯碰撞的響聲，隻覺得酒氣一陣陣向上翻湧，辨了辨方向，走下台階，預備找個地方醒醒酒。
一路上不時遇到賓客，少不得停一下應對，還好他雖喝多了酒，形狀卻也沒有丟了。
誰知道他走了好久，總是看著假山不動，站了一會兒，才知道自己這麽半天，都在繞著這假山池塘轉，都沒能找到間屋子進去躺著，他不由得有些惱火，索性找了個地方坐下來，仰著頭，從樹上掛著的彩燈間望著天空。
月朗星稀，呼出一口氣，白花花的。
他看了半晌，覺得清醒些，待要站起來，卻聽見歡快的樂曲聲，舉目四望，想起來隔了這道牆過去是惜陰廳。今晚舉行舞會的地方。遠遠的隻聽著傳過來的樂曲，就覺得熱鬧非常。他深吸著氣，有點提不起精神來。
“少爺……少爺少爺，我的爺，可找著您了！”程倚追上來，攙著之慎。
“找我幹嘛？”之慎問，甩開手，不用他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