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周折(1)
距離他最近的這位青年,器宇軒昂。
“請問您是?”戴祖光問道。
“是戴老伯吧?”他很客氣。
“四叔,這是北平城防軍陶司令的兄弟,程姑娘是他……”戴老八回頭看看陶驤。
“未婚妻。”陶驤坦然的說。
戴祖光心裏犯嘀咕。嘀咕歸嘀咕,他還是往裏請陶驤,預備詳細盤問一下。
陶驤進屋見戴祖光讓人沏茶,便說:“戴老伯,別客氣。她在哪,我能看看她嗎?”
“陶先生先請坐。您遠道而來,一定又渴又餓。家裏沒什麽好的,吃點點心喝點茶。”戴祖光微笑著說,他先坐了,並不著急讓陶驤見到程姑娘人。他盤桓著,說:“程姑娘暫無大礙。陶先生不必過於擔心。”
陶驤見狀隻好坐了。
戴祖光慈眉善目,來上茶的是戴祖光的妻子,也是一副忠厚樣貌。
戴祖光說:“讓侄兒去請陶先生來,想來路上他也該和陶先生解釋過。程姑娘救過老朽媳婦孫子性命,對老朽一家有大恩,眼下程姑娘病中,還請陶先生諒解老朽這份兒心思……”戴祖光省去了其中的許多周折。
“老伯,將她交給我,您盡管放心。”陶驤說。
“四叔,我路上都問過了,程姑娘是北平東城程家老爺的第十個女公子。程老爺就是生意做的老大的那個程老爺。恒豐號當鋪,就是程老爺的,這四叔您總該知道吧?您就放心讓七爺帶她回城吧。程姑娘病的要是重了,四叔您可好心辦了壞事兒,賠不起程老爺。”戴老八跟四叔說。
戴祖光看了戴老八一眼。
戴老八嘿嘿一笑。
陶驤說:“老伯如果不放心,可和我們一同回城去。”他沉吟片刻,拿出自己的名片子來,遞上來。
戴祖光借著燈光仔細看了又看,這才說:“既是如此,請陶先生跟我來。”他將名片子放在桌上,用鎮紙壓好,起身請陶驤入內宅。
陶驤隨著戴祖光往後麵走去。
到了房門口,戴祖光敲門,讓妻子出來,交待一番之後,才陪著陶驤進屋去,他走在陶驤身後。
陰暗的屋子裏,一豆燈光照不了多遠,還有濃濃的藥味。
陶驤走近些,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靜漪。
一把濕毛巾疊成方塊,覆在她額頭上。露在被子外麵的手臂,半截裸露著,嘴唇因為發燒而裂開……就在他看著她的時候,她的唇動了動。血絲從裂口處滲出來,四嬸看到,忙拿了濕布給她潤著嘴唇,絮絮叨叨的說:“真作孽哦……作孽……這麽好的姑娘……他們說已經站了兩三個時辰……昨晚上雨多大,又那麽冷,程姑娘真是命都不要了!老爺把程姑娘帶回來,看著不好,趕忙找大夫來家裏。可鎮上最好的大夫被那府上請走給老太太請脈去了,再三的請,都不能來……”
“咳咳。”戴祖光清了下喉嚨,四嬸便刹住了話。
四嬸見陶驤隻是望著靜漪,又說:“陶先生,速將程姑娘帶回城裏醫治吧,這麽下去,恐怕要不好啊。”
陶驤的臉色看不分明,四嬸說話就很小心,她看了看丈夫。
戴祖光對她輕輕搖頭。
陶驤沉默片刻,走近了床邊。
他的手指觸到她靜漪額上的濕布,濕布都已經熱了……他拿掉濕布,伸出手臂將她抱了起來。靜漪身上滾燙滾燙的,幾乎是毫無知覺。
四嬸見他這就要帶靜漪走,忙拿了條被單來給靜漪蓋在身上,囑咐陶驤道:“您可慢著些兒,程姑娘細皮嫩肉的,嬌弱的很……”
戴祖光又咳嗽了一聲,四嬸便不說話了。
陶驤將靜漪抱的緊一些,走出了房門。
戴家這小小的庭院裏,看不太清路。地上還很濕滑,陶驤卻走的那麽快。
圖虎翼和馬行健緊跟著他。
出了門,陶驤將靜漪安置在車上,回身看著跟出來的戴家上上下下,說:“多謝戴老伯、戴伯母,改天再來拜訪。”
他拱手。
戴祖光夫婦急忙還禮。
陶驤上了車。
起先他是坐在倒座上的。路上車子顛簸,靜漪在後座上躺的並不舒服,身子一會兒被晃到這邊、一會兒被晃到那邊……裹在她身上的被單滑落了。她身上雪白的夾紗綢衫,現在看起來單薄的很。她似乎是並未預備遠行,倉促的穿成這樣就出門了。裙子上沾了黃泥,尤其是膝蓋處,有一層厚厚的泥漿,圓圓的兩團,像雪白的臉上一對無神的大眼睛,正瞪著他……腳上沒穿鞋子。
他默默的將她扶起來,靠在自己懷裏。
“車開穩些。”他說。
“是。”馬行健答應著。
車子在泥濘的黃土路上疾馳。
陶驤轉臉看著窗外,很遠的地方,有一線白色蜿蜒前行,白蛇似的,緩緩上了山崗……
車子又一晃,陶驤就想罵人。
還沒張口就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錯了過去,那車子駛的極快。
“像是程家的車。”馬行健說。他看了看陶驤,等指示。
陶驤沒說話。
車子劇烈的晃動,他將靜漪扶穩。
協和醫院裏,醫生在急診部接診之後,對著陶驤便吼了起來:“怎麽現在才把病人送來?都燒成肺炎了!再晚點兒送來,直接拉出去埋了!還用我們醫生幹什麽?”
陶驤沒有反駁。
醫生罵歸罵,迅速的招呼護士給靜漪注射,之後迅速的給安排了病房。
陶驤他們就被晾在一邊,直到有護士過來請他辦理住院手續。
陶驤看著表格,耐心的一樣一樣填妥。與病人關係那一處,他留到了最後。
護士見他填的如此慢,就催促他說:“快些吧。”邊說,邊看他。陶驤被她看的皺眉,護士撇了下嘴,說:“送來的時候,不說是丈夫嗎?這兒,填‘丈夫’。難道你不會寫這兩個字嗎?”護士指著那個空格,重重的點了點。
陶驤的派克51金筆閃閃發光,耀著那個空格的上方。
筆尖一頓,就寫了“丈夫”兩個字,然後在最下方簽了自己的名字。
“還以為你不會寫這兩個字呢。這麽美麗的妻子,難不成還配不得你、讓你羞於承認?”護士故意似的,多看了陶驤一眼。
陶驤仍舊不語。
護士拿到資料便走了,他還站在走廊上,並不進病房去。
病房裏隻有她一個病人,護士倒有兩個在看著她。
她還沒有清醒過。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清醒過來。
他讓小馬和虎子去守著病房門口,自己在走廊上踱著步子。
已經給程家打過電話,因早就知道程家老爺南下了。不想驚動別人,直接報上姓名,找的是程之慎。不想家仆回複說九少爺亦不在家中。再問三少爺,回複說三少爺也不在家中。於是他隻好留了這裏的電話,說讓三少爺回府之後,立即給他回電話。
他走到窗前站下,窗外高高的梧桐樹,闊大的葉子在晨風中搖擺著,吹進來的風,讓窗內的藥水味淡了些。他抬手摸了一下下巴,手上有淡淡的香味……他愣了下。明明剛剛在盥洗室裏,他已經用藥皂洗過好幾遍手了。
是一股形容不出的香氣,有點甜,但不膩。
他看到有輛黑色的轎車飛一樣的衝進醫院的大門,直奔著這棟大樓而來。
看看表,已經下午三點。
“七少,好像是程少校到了。”馬行健說。
陶驤踱了兩步。
程少校……他嘴角一翹。
程之忱上樓來,第一眼就看到了陶驤。他站住了。
陶驤也就走了過去。
圖虎翼和馬行健沒挪動地方,沒有陶驤的命令,他倆是不管誰來了,都不會讓開的。
陶驤一邊跟程之忱打招呼,一邊對他們倆揮手示意。
程之忱並不著急進去看妹妹。他和陶驤在一處,彼此打量了半晌,他才開口說:“多謝你。”
“不謝。”陶驤沒有說別的,“我還有事。”
程之忱將陶驤一行直送到了樓下。
陶驤請他速回。
“再會。”程之忱伸手過來,“我聽說空軍訓練學校最近運行的非常好。近期方便的話,希望能夠參觀一下。”
“隨時歡迎。”陶驤說。目光沉沉有暮色的程之忱,暮色中掩著火焰。他低聲說:“再會。”
程之忱目送陶驤離開,才上樓進靜漪的病房去。護士請了主治醫生來,給他解釋靜漪的病情。
之忱等他們都離開,才站在床尾,看了昏睡中的靜漪,連嘴唇都是灰白發青的。
他在段家給帔姨打過電話,告訴她,他會把靜漪帶回來的。
他真佩服帔姨的鎮靜,電話裏的聲音聽不出一絲一毫的恐慌。
在家中靜等程倍的消息,去到戴鎮,才知道竟然是陶驤,接回了靜漪……
“三少爺。”程倍在病房門外敲了敲。
之忱看著靜漪,說:“搖電話回家,我來說。”
樓上不知道是誰在拉梵婀玲,旋律很優美。
病床上的靜漪被驚動,微睜雙眼。
演奏者一支接著一支曲子拉下來,間或有笑聲,是歡快的。不知是不是有人在跳舞,從天花板在震動,那是舞步吧……
靜漪看了一會兒窗外,忽而有種感覺,以為這是靜安的別墅裏,在她那個房間內。鄰家的孩童剛剛學拉梵婀玲不久,每日傍晚,必要在房間裏練習。她是聽著他從如同拉鋸一般的曲不成曲、調不成調,到可以流暢的拉出一首好聽的小曲兒來的……梵婀玲的音色優美中有些憂鬱,能讓她的心情隨之起起伏伏。
滬上多陰雨,她偶爾從書桌上抬起頭來,看看雨絲,休息一會兒。表姐們從北平來上海度假,見她埋在書裏,時常打趣她,小十你快成書蛀蟲了,快跟我們去跳跳舞吧,跳跳舞,你的臉上會是桃子色……
鄰裏間多的是舞會,可以隨時敲開門去跳舞;姐姐們偶爾趁父親不在家,便會組織舞會;表姐們也愛辦跳舞會的……她都甚少去。若是拗不過活潑的三表姐,也去一兩回。那漂亮的舞衣和跳舞鞋子她有很多,有時候看著衣櫃,也會有些心動。也許為了這些束之高閣的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她也該出去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