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亦雲亦雨的夏(2)
“我?我不還得回衙門去嘛。你們以為今兒街上的事兒就那一樁?還完了就完了?”趙宗卿說著整理了下他的帽子。招了招手,他的公務車開了過來。“這些天沒事兒別上街。不太平。等太平了,哪怕你們上天橋搭台唱戲去呢。”他說著格外看了靜漪一眼,靜漪忙低下頭,等他上車走了,才抬頭的。
趙宗卿的車開的快,卷起一層薄薄的沙土來。
大中午的,沙土沾在臉上,臉上似乎要流下兩溝的泥沙來。
“這年頭就是大哥的差事不好幹。偏他還幹的忒起勁,你說怪不怪?照他的性格,該去教育部做三哥的那份差事,可偏偏去了警察署,偏偏比三哥做的還風生水起。”無垢笑著說。
三姐妹聊起趙宗卿的笑話來,不知不覺就走了很遠。無垢這才想起她的車來,又跑過車庫去一看,未免心疼的連連跺腳。吩咐讓司機悄悄的開去修理,別讓上人們知道。
“省得羅嗦起來沒完沒了的。”她說。
“那人我們如何找的到?”靜漪看著無垢的車子,想起來這件更重要的事。
“人家都說了不用放在心上,你就不要放在心上就好了。”無暇笑著說。
“那怎麽可以呢?”靜漪說。可是真要找,又從那兒找起呢?她忽的有了主意,說:“跟大表哥說說?你們記得他的車牌號嗎?”
“嗯,你沒聽見大哥剛剛那聲氣,還去拜托大哥找人?那不是找人,是找抽呢。”無垢笑道。
“那怎麽辦?”靜漪皺眉,“總不能不當麵謝謝人家吧……”
“再說吧。”無暇見無垢要說什麽,搶先說。無垢也就沒說下去。
“怎麽了?”靜漪有些納悶。
“今兒咱們先歇著去,這事兒從長計議。”無暇回答她。
“是啊,說是不好找,指不定哪天遇上,再嚇你一跳。”無垢笑。
“哪兒有那麽巧的事兒,北平城這麽大……”靜漪扯了扯肩上的絲巾,大熱的天這麽捂著,真能捂出痱子來……她一轉眼看到無暇等了無垢一眼,無垢吐了吐舌尖,依舊笑嘻嘻的。她心裏就一動。也說不上來為什麽,總覺得今日表姐們似是話裏有話。
三個人剛進了無暇無垢的院子,無垢就忙不迭的吩咐人快些放水她要洗澡,進了屋三人立時覺得累的仿佛散了架似的。無暇更是倒在榻上,侍女催她潔麵,她都不肯起來,隻嚷著說歇會兒再說。
靜漪暫時忘了剛才的話,待要坐下來,就見秋薇急急忙忙的從外麵進來,喊著“小姐”。
靜漪便覺得有異,果然秋薇喘著粗氣,跟她說:“小姐,九少爺陪著大太太和太太來了,在姑太太房裏說話呢。”
“什麽時候來的?”靜漪忙問。
“剛進門一會兒。”秋薇回答。
“可說什麽了?”靜漪忙問。父親在一個多月前忽然興起了修繕宅邸的念頭,家裏人不是隨他去了天津,就是隨嫡母杜氏去了西山避暑。隻有她為了和孟元通信方便不肯去西山,母親原是不同意的,哪知嫡母竟準了,她才能留在姑姑這裏。如今她母親和嫡母過來,不知是單單來看望姑姑的,還是順道也來接她回去的?
“姑太太跟太太說,你和表小姐出門了。太太就有點不自在。還是姑太太說今兒是你第一次出門,太太才沒說什麽。還有什麽,我也不知道了。我哪兒敢去亂轉啊,本來太太沒想起來我,我一去倒提醒她了。我隻悄悄兒的在外麵打聽點兒消息。”秋薇吐吐舌。
無垢正在洗臉,聽到這兒將濕手巾對著秋薇便甩了過來,笑道:“你這個鬼精靈的饒舌丫頭。你家小姐有了你,真是多了不知幾副耳朵。”
秋薇疊好手巾放回無垢的侍女手裏,笑嘻嘻的。
靜漪想到馬上要見嫡母和母親,心裏便是一亂。
無垢勻著臉上的麵霜,對靜漪說:“你快洗洗臉,一會兒準是要咱們過去吃飯的。舅母見了你這樣,還不要仔細問出了什麽事?秋薇,看看你家小姐的臉,是不是有點腫?”
秋薇驚慌的叫起來。
靜漪對著鏡子看了看,不止臉有點腫,眼睛也有點腫。她不在意的說:“沒事。等下要是問起來,就說是我撞到門上了。”
“還能編更好的瞎話兒嗎?”無暇過來掰過她的下巴,細看了看,說:“可傷的不輕。趕明兒一定是要青了的,可有日子沒法兒見人……那夥賊人,十有八?九不是學生。這個回頭是要跟大哥說的,查出來是誰做的,絕饒不了他。”
靜漪拿了冰毛巾敷臉。隔著毛巾含含糊糊的說:“這點小傷不礙事。這事兒就別提了。讓大表哥幫忙找找那人才是正經。不然擱在心裏總覺得過不去,平白無故的受人這麽大的恩惠。”
她看看無垢和無暇,一個忙著化妝,一個才開始換衣裳,忙忙碌碌的,好像誰都沒把她的話聽在耳中似的……秋薇又擰了一把冰毛巾給她敷臉,問她:“疼不疼?”
“疼倒也罷了。”她說。
“都是些什麽樣賊膽包天的人啊,青天白日的這麽欺負人?平白無故的不好好兒在家呆著,上街鬧事作亂,一準兒不是好人……”秋薇低聲咕噥著。
靜漪拿下臉上的冰毛巾,狠狠的瞪了秋薇一眼,說:“還不閉嘴。”
秋薇被她瞪的嚇了一跳,果真閉了嘴。
無暇卻看了靜漪一眼,揮手讓給她係著腋下衣扣的侍女閃開,自己一邊係,一邊說:“你跟秋薇發什麽脾氣,她又不知道分辨那些……”
“二表姐,無垢,小十!”外麵聲音朗朗的,有人在叫她們。
無暇已經換好了衣服,先出去,笑起來:“之慎來了?”
“二表姐。”來的人是程家的九少爺程之慎。
瘦高挑兒的程之慎穿著米白色的短袖衫,淺灰色的格子背帶短褲,站在花架子下麵,十分的英俊秀美。
屋外廊下有沙發和吊床,無暇就請之慎坐,讓丫頭上茶,說:“她們還在洗臉換衣服,等會兒就出來的。你是同舅母和帔姨一起過來的?她們都好嗎?”無暇口中的帔姨就是靜漪的生母,程家二太太馮宛帔。
“她們都好的很。這不是,在西山住的好好兒的,父親連著幾封信催母親。他已經先一天從天津回來了。”之慎沒有老老實實的坐沙發上,而是一翹腿上了吊床。
“花園修繕好了?”無暇問。
“修是修好了。可是,你知道嗎,父親原來並不打算再回去住。讓母親回來是搬家的。正在讓人挑日子,說是這幾日都好。”之慎說。
“搬家?原來的住處呢?”無暇有些吃驚。程家現住的宅子並不是程家老宅,而是舅父程世運在外祖父還在日便自立門戶時購入的,雖說規模不大,但也是名園。舅父頗精於此道,宅子打他住進去,幾十年來,年複一年的修繕,將那園子打造的相當精致。舅父與一班同好謂之“養園”。將園子養的如此精到,怎麽會說搬就搬?
“為什麽要搬家?”靜漪出來,還沒跟之慎打招呼,先聽到這個消息。她自然比無暇更吃驚。
“父親信裏沒說為什麽。母親看樣子並不覺得太意外。我疑心母親在離家之前就是知道了的。雖說突然了些,不過新搬的這地界兒,我看著還不錯,也就罷了。”之慎歪著腦袋,笑了,說:“新家就在姑姑家兩條街遠的地兒。從前門出來走姑姑家後門,車都不用套,乘著轎子一會兒就來了。搬過來。母親過來打牌更方便了。”
之慎本就是樂天的人,在他看來這大概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靜漪卻半晌不曾言語。
“這兒哪兒還有空閑的宅邸……難道是慶園?”無垢跟在靜漪後麵出來,這會兒才開口。慶園是從前的慶親王府,已經閑了有一陣子了。“倒是聽說慶親王把慶園買了個好價錢呢。”
“就是慶園。我還真不知道父親早就把慶園給盤下來了。早幾個月聽說慶王爺缺錢賣了園子,我還在家裏議論,慶親王府這一支沒落也真沒落到底了,竟然把祖上傳下來的老根底都出手了,日後怎麽有臉去太廟拜祖宗啊?我父親當時聽了都沒言語。誰曉得,竟然是父親出手的?”之慎嘖嘖兩聲。
無垢吸了口氣,說:“慶王爺有慶王爺的難處。他那一大家子全指著他變賣祖產養活。賣完了地可不是要賣宅子了嘛。聽說他賣了宅子的錢在上海買了些房子,他那十幾房妻妾各自別院而居,月月從慶福晉那裏領月銀,倒是也相安無事。”
“我可是頂喜歡慶園。他們家十七格格最淘氣,以前念書的時候,常請我們過去玩兒,還總要捉弄我們一番。不管怎麽說,慶園可是數得著的好園子了。又大,又美。舅舅可真行。”無暇讚歎。
“可也真能沉得住氣。合著連兒子都瞞著呢,這要換了咱爹爹,那還不半夜都得笑醒了啊?”無垢笑了。
靜漪坐在沙發上,有些呆呆的。
什麽慶園什麽美景什麽的,她想的可不是這些。
程家那老園子,自有老園子的好。
就算不好,畢竟也是她長大的地方……母親懷著她隨父親從柏林回來,住進去的就是那所宅邸。她是出生在那裏的。她所有的童年都在那兒。可是怎麽,這就要不見了嗎?父親怎麽可以這樣!這是說舍下就能舍下的嗎?
“我不願意。”靜漪忍耐半天,說了這四個字。
“漪兒你先別難過。老園子也不是賣,是要留著給你做陪嫁的。”之慎說。
無垢和無暇同時呀了一聲,問:“什麽?”險些以為自己聽錯。
靜漪更是呼的一下站了起來,一對大眼睛瞪著之慎。
之慎說:“你看你,我說一說,你就這樣了。你可知道,紅姨在家都要把醋缸砸了?說之鸞之鳳出嫁,也一定要這樣的陪嫁呢。”他轉而笑出來。他是想逗逗靜漪樂一下的。這個小妹妹,這些事情上倒是都不在乎。她的性子隨了二太太,不爭。
不過不爭也是爭。
想必對父親來說,這個小女兒和他的二太太一樣,是有些不同的。不然前麵那些姐姐們出嫁,還有兩個嫡子,誰都沒得著這樣的厚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