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沒譜兒(1)
“是秋薇啊,你這麽大聲兒幹嘛,這嚇我這一跳的……天兒這麽熱,你怎麽不在屋子裏?好歹屋子裏有冰桶有風扇。”趙太太問。
“回姑太太,這陰涼地兒通風,暢快。”秋薇回答。
“她們姐妹和靜漪在一處兒呢?怎麽這麽靜。”趙太太看了眼上房,問。她雖是閑閑的問著,跟著的老婆子卻悄悄的往上房去,隔著紗簾,看看裏麵,影影綽綽的人影在動,便又悄悄的走下來了。
“是,和我們小姐在一處兒呢。”秋薇低著頭,“過晌就午睡,剛起。三小姐讓我們小姐給描個花樣子,說是要繡什麽……小姐們商議呢,我也鬧不明白,回頭姑太太您自己個兒問吧。”她說著,有著團團稚氣的麵孔上,露出憨態來。
趙太太笑著,說:“無垢要動針線?這真是稀罕了。先讓她們姐妹頑吧,我後麵去陪陪老太太。”那老婆子回來,侍立一側,輕聲的說“頭碰頭的在說什麽梅花好芙蓉嬌的”。趙太太聽了,微微含笑,手裏的帕子一甩,抬轎的婆子便吱吱扭扭的往花園深處走去了。
秋薇等趙太太的轎子走遠了,長出了一口氣,跑到房門外,叫了聲“小姐”,等裏麵說“進來”,她才打簾子走進去。
“姑姑走了?”正在拿著畫筆的女子低著頭,問。
“是,往後院去了。”秋薇笑著回答。
“哎喲,可嚇壞我了。”那女子投了畫筆,坐回椅子上,撫著胸口說:“三姐真英明,怎麽就猜到姑姑一定會問起?”
她重新拿起畫筆來,把剛才沒畫完的一筆添上。
坐在一旁看著她畫畫的粉色洋裝小姐聽她說,一笑,道:“老三早就摸透了媽的脾氣,不然她怎麽敢出去?隻可憐了咱們,費勁替她遮掩。”她說著,看著綠衣女子,伸手去摸她的手臂,“真格兒的,靜漪,你是冰肌雪骨麽,這麽熱的天兒,也不見你出汗。”
“癢。”靜漪躲避著。她穿著一件湖水綠薄紗裙褂,襯的她越發肌膚雪白。
“三小姐什麽時候回來?萬一姑太太回來再問呢?”秋薇問。既緊張,又興奮。十足的頑童模樣。
“她一出去,可就沒譜兒了。不過媽是不會再問了。”粉衣女子笑道,“這都是托你家小姐的福,但凡是跟她搭了界兒,媽是再沒有不信的。”
靜漪笑問:“怎見得我就是個靠譜兒的呢?”
“媽還不知道你那些事兒唄。”粉衣女子促狹的笑著,“不過,也不知媽是真不知道呢,還是假不知道,你自打住進來,這些丫頭婆子看著老三也順道看著你,你也甭想輕易離了你這客居小院半步去會你那心上人……”
“二表姐!”靜漪飛紅了臉。被她稱為為二表姐的,叫趙無暇。是趙府的二小姐。
“靜漪,說笑歸說笑,你總躲著不回家也不是辦法。難道舅舅不會讓人接了你回去?那門親事你既不情願,是一定要退的。可你跟戴孟元,到底是要想個出路才行。”無暇輕聲的說。
靜漪拿了條帕子蒙住臉,微微的呼吸讓帕子輕輕起伏。
無暇伸手抽掉那帕子,說:“我說的你可要往心裏去。唉,怎麽說舅舅也是留過洋的人,從前外祖父也辦過洋務。怎麽舅舅一回到家庭,思想就守舊的很。原來開明都留在外麵了?”她輕聲的批評著自己的舅父。她的舅父程世運,早年留學德國,娶了親帶著舅母杜氏在海外居住多年,又娶了靜漪的母親馮氏做妾。待繼承了家業用心經營,幾十年事業蒸蒸日上終至若日中天,卻也三妻四妾的過上了老一輩人的日子。“那親事是他定的不假,可也得瞧瞧是什麽年代了呀。”
靜漪說:“父親的意思,是無論如何都要守約的。”
“你先不要太擔心,這事也難說。陶家那位不是還沒有回國嗎?現如今哪個留洋的不是在外麵結交了大把的女朋友?縱然回來也多半不肯聽家裏的話的。你看無垢那些個男朋友,又有哪個不是退了家裏訂的親?連結發妻子休掉的都不在少數。你肯守約,他都未必肯吧?”無暇微微皺著眉。
靜漪沉默一會兒。她一忽兒覺得無暇說的具是實情,仿佛真的有希望在前麵,一忽兒想著輪到她身上,那又定然是另外一個困局似的,心中未免更添些煩亂。
“不說這個了。二表姐,明天和我去北海逛逛吧?假期過了一半,都沒出去逛過。”她提議。
無暇聽了,笑道:“是去見那姓戴的人麽?你們的事,他有什麽打算?”
靜漪想了想,搖頭。
“戴君須得拿出些誠意來。”無暇輕聲的說。
靜漪看看無暇。無暇總是很有主意。她不好跟無暇說,此時阻力何止在自己家裏這邊呢?戴家那書香門楣,縱是沒落了,還正經瞧不上她的出身呢……這麽一想,她臉上未免露出些憂鬱之色。
無暇看出她心事沉重,又安慰她:“依我看,若你一味堅持,但凡是個前途大好的青年,舅舅也不至於太過於反對。”
靜漪點頭。
“你呀,要拿出點無垢那樣的氣魄來。”無暇說著,趁靜漪不備,從她麵前那疊畫稿下麵,抽出一張紙箋來,問道:“這是什麽?”
“哎呀二表姐……還給我……”靜漪著急的過來搶。
無暇卻不肯就還她。她身材比靜漪要高出許多,又穿著高跟鞋子,揚手舉起信來,靜漪一時是夠不到的,姐妹倆你追我跑的,在屋子裏繞做一團……忽然門外進來一個人,靜漪一下子撞到她身上,被她罵道:“漪兒你這個不長眼睛的,撞痛我了!”
靜漪和無暇站住,看著進來的這位穿水紅色洋裝的漂亮女子,無暇就說:“無垢你進門就罵人,在外麵吃了槍藥了。”
靜漪趁機一把將無暇捏在手裏的信搶回來。
“秋薇快給我一碗冰,渴死我了!”趙無垢一臉的汗水,熱的臉都紫漲了。她一邊脫著外衣,一邊坐下來,隻穿了襯裙,也都濕透了,絲襪都擰亂了紋路,她忙著解襪帶,“二姐你還真別說,我今兒就是險些吃了槍子兒!”
“喲,我可是瞎說的。”無暇愣了下。
“見天兒的說時局亂、時局亂,總擋不了跳舞賽馬看戲。這下好,當真亂到京城來了,好不嚇人!我跟老孔不過是吃杯茶去,竟是回不來。街上全都是警察,還有扛槍的大兵,說是抓亂黨。什麽抓亂黨,亂黨還遠著呢,就是抓學生!”
靜漪臉色一變,問:“抓什麽學生?”
“抓請願的學生。自打這任內閣上台,政府在外麵跟洋人打交道,總是示弱的。革命軍北伐在漢口租界殺了幾個外國人,駐京使節都已經炸了鍋,這事還沒壓下去,又因為海島的事情,從上到下輿、論都大為不滿。這就叫按下葫蘆浮起瓢……聽說南邊幾所大學的學生領袖,來北平跟幾所大學的學生聯合,要向政府請願呢。南邊兵亂一路北上,政府已經難以應對,又怕學生此番進京若不及時壓製,跟工人聯合起來,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竟大為緊張,能動用的警察軍隊全都動用了……我們雖是不管這些事的,看著也氣憤。今兒茶都沒吃好,孔遠遒氣的要死,直罵政府無能,隻管拿學生平民出氣,正經事一樣辦不成。”
靜漪聽著聽著,悄悄的起身走過去看了眼外麵。廊下隻有個打盹兒的胖媽媽。
“他批評政府無能?”趙無暇撲哧一樂,說:“財政總長的公子,敢批評政府無能?”
“二姐!”趙無垢瞪了姐姐一眼。
“好好好,我不批評你的老孔。他父親不是最反對子女亂議時政麽?”無暇笑著說。
無垢也一笑。無暇打趣的是事實。前幾天孔遠遒剛剛因為這事兒當眾和他父親大大的吵過一架。當時她們都在場。
“我們也隻是私下裏說說。當著人是不講的。好歹孔伯父在內閣拿一份高薪,說三道四不是打他的臉麽?”無垢拿起扇子來使勁兒的扇,壓低聲音道:“不過看樣子,辭職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怎麽?”無暇問。
“大廈將傾,此時不溜,更待何時?”無垢說著,猛扇幾下扇子。
“這回看樣是真的了。”無暇點頭。
“要不然你以為父親怎麽就一病不起?”無垢笑道。無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個兒家裏,又沒外人,沒的做這些架勢做什麽?對了,媽沒讓人來問吧?”
無暇說:“怎麽沒問?你可時時刻刻在媽的心上呢,生怕一個不留神你跟老孔跑掉,讓她坐蠟。我和漪兒好歹替你在媽那裏遮掩過去了。說,你要怎麽謝我們?”
“晚上請你們看電影好不好?”無垢喝了一碗冰鎮酸梅湯。仍覺得熱,要秋薇再給她盛一碗。
“大熱的天兒,誰耐煩去看電影?再說看電影還不又是拿我們做幌子?不去……漪兒,漪兒?”無暇叫靜漪。
靜漪正在出神,被無暇一叫,茫然的看著她們。
無暇和無垢同時笑出來,無垢說:“真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漪兒竟也懂得談戀愛了。”
“三表姐!”
“既然知道,那你明兒還漪兒一個人情唄。”無暇笑道。對著靜漪夾夾眼。
“當真是要還的。漪兒你說吧,怎麽還?”無垢問。
“漪兒明兒要去北海會她的戴君,我們替她打掩護如何?”無暇看看臉頰紅透的靜漪,笑著問無垢。
“成啊!明兒我開車。回頭我跟三哥說去。橫豎他的汽車也是白撂著,買回來也沒見他開幾回。”
“你的車不能開嗎?”無暇問,“做什麽又開三哥的,三嫂最了嗦。她出門都舍不得用,隻用公中的。好像三哥的車是公中養著一樣。”
“也行。就開我的車。保管讓你和密斯特戴會麵,無後顧之憂。”無垢說著說著,笑嘻嘻的望著靜漪。
靜漪聽她們說的越來越不像樣,索性伏在了案上,任兩位表姐怎麽逗,隻是不抬頭。她的丫頭秋薇見狀拽了拽無暇的袖子,示意。無暇掩嘴笑著,對無垢擺擺手,小聲說:“得了得了,有人害臊了!”
“誰害臊了!都是二表姐引的三表姐來胡說。”靜漪到底沉不住氣了,抬起頭來。